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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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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容陷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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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5日

下午陪雅倩去珠宝店,为后天的舞会置办行头。

一枚以色列钻戒,一串意大利项链,再加一条紫貂披肩,一百三十五万元。

五年前,我终于把这只白孔雀拖进爱巢,曾使不少人羡慕。不过,漂亮的鸟是要用金钱喂养的。我总是不大理解女人(尤其是美女)狂热的购买欲,如果丈夫有钱又惧内,这种狂热甚至会发展到疯狂。

不幸这两点我都占全了。

不过雅倩确实迷人。晚上,她穿着半透明的睡衣,在落地镜前一遍一遍试首饰,她的容光比钻戒更照人。我忍不住从背后过去,吻吻她丰腴白润的肩头,她总报以热烈的回吻。

我早就发现,她的热情与我付出的金钱数恰成正比。承认这一点实在有伤男人的自尊心,可是我没办法。

我确实被她降伏了,心甘情愿。

10月16日

早上仍陪雅倩出门。雅倩已坐上汽车了,我正要出门,听见妈妈喊我。王妈正扶着她下楼,我赶快迎上去。

妈妈说:“坚儿,明天是你爸爸的忌日,你别忘了啊。”

我忙赔笑道:“怎么会呢,我记得清清楚楚。”抬头看见老爹的遗像,正盯着我,满脸嘲讽与玩世不恭,似乎在说;“小子,你骗得了你妈妈,可骗不了我。”我朝他挤挤眼。

老爹确实不是凡人,出身草莽,白手起家,三十年挣就亿万家产。六十岁他撒手西去,把偌大家财留给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有时我常胡思乱想:如果老爹事先知道这个结局,他还会不会苦挣苦斗一辈子?

有人说老爹是卖假药起家。恪守为尊者讳的准则,我家中从不谈论此事,不过私下我认为并非虚构。

记得老爹一次醉后吹嘘,说他卖的婴儿万宝丹和超级猫王耗子药,都用的是精面粉、四环素之类正经材料,无论对小孩子还是小耗子都绝对无害。后来当发现四环素能使小孩子的牙齿变黄时,他对此颇为痛悔。

妈拉我坐到沙发上,从上到下抚摸我。摸摸脸颊、胳膊、胸膛,是胖了还是瘦了?自五十岁双目失明后,她常这样做。我尽量耐心地任她抚摸,一边侧耳听着大门外的动静。

妈摸到我曾患小儿麻痹症的左脚,问:

“还是那样吗?走长路还疼吗?”

我佯笑着说:“不痛不痛,一点都不痛。”七岁时做的脚内翻矫正术很成功,但多多少少还有些跛脚。这始终是妈妈心中一块阴影,是我自尊心上一块脓疮。

妈妈叹息说:“都怪我啊。”我听到雅倩不耐烦的喊声,忙不迭地连声道:“妈,你别胡思乱想了,我得赶紧去公司上班,我走了。”

10月17日

舞会很盛大,但我已经毫无兴致了。

与雅倩跳舞时,我感到她越来越冷淡。大部分时间她撇下我坐冷板凳,自己则兴致飞扬,搂着一个个美男子全场飞旋。

回程中她没有说一句话,下车后挣脱我的搀扶,“噔噔噔”自顾自往前走。我苦笑着摇头:守坚啊守坚,何苦来哉?一百三十五万元买来两天的热情,然后是长达十天的冷淡,这已是百试不爽的规律了。

不过也难怪雅倩。舞会上的富姐儿们个个搂一个白马王子,英俊潇洒,比蜡人还精致。她却摊上一个相貌平平又有残疾的丈夫,这种羞辱不是一枚钻戒、一串项链所能补偿的。

整个晚上我小心翼翼,生怕冒犯雅倩。上床后,我老老实实待在床这边,不敢碰着她。两人都瞪着天花板不说话。

半夜,雅倩侧身过来,把手臂轻轻搭在我身上,我又惊又喜,试探着把手伸过去,雅倩果然没有拒绝。一阵亲昵后,雅倩抬起头说:“阿坚,一定要把你的左脚治好,花多少钱也不在乎。”

我苦笑着说:“我七岁那年,父亲就为我请了名医。现在我已经三十五岁了。”

雅倩热情地说:“没关系。我打听到一个地方能治,是陪我跳舞的一位漂亮绅士告诉我的,叫22世纪赛斯与莫尼公司。”

我疑惑地问:“赛斯与莫尼?”

“对,要不就是赛斯与麻雷,那儿能治任何病。那个绅士还说,即使你想换脑袋也不是办不到,只要你口袋里有足够的钱。当然,这是开玩笑。”

我说,是啊,钱。

雅倩热切地说:“不怕花钱,需要的话我把首饰都卖了。”

我不忍拂逆她,勉强说:“那好吧。”

雅倩高兴得抱住我猛吻一阵,憧憬道:“等你的脚治好了,咱们去舞会上跳个痛快,让别人眼红。”

我想告诉她,那时你的首饰可能已卖了,没有首饰你还会去舞场吗?不过我没说出口。

10月30日

22世纪赛斯与莫尼公司确实气派!与它相比,我的公馆只不过是一间鸡舍。

这是一幢无比壮观的大厦,类似埃及金字塔结构。基石是乌亮的黑色大理石,大厦通身镶嵌着彩虹玻璃,在阳光下闪耀着梦幻般的色彩。一道巨大的三角形水幕从大厦顶端漫流下来,水池中的喷泉随着音乐声舒缓地变换力度。

大厦前方有一排几人高的铜字:Science and Money·22 Century。

科学与金钱。

大厦两侧立满了名家雕塑,一个个男女裸体展示着健与美的力量。大厦中央的公司徽章却是一个硕大的外圆内方的金钱,似乎与凝神沉思的塑像不大协调。不过在这雍容华贵的气势里,极俗也变成了极雅。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秃顶男子,西装革履,相貌和善,像笑弥勒一样给人以值得信赖的感觉。我总觉得他与我老爹有某些相似处,不是外貌,是外表上的令人信赖感?我说不清。

他满面笑容地在大门口迎接我们:

“欢迎夫人和先生提前来到二十二世纪。”

他介绍说,这是一家高科技公司,网罗了全世界的科技精英,运用了很多属于二十二世纪的尖端技术,尤其是生物技术,几乎可以为人做任何事情。

“至于敝人,”他不无得意地说,“十年前加盟本公司后的微薄贡献,是把科学与金钱联系起来,为真理之火浇上利润之油,使了公司的飞速发展成为可能。”

我低头看看他的黑色烫金名片:钱与吾,公司副总经理,促销部经理。

钱先生殷勤地问:“请问我能为二位效劳么?”

我问他能否治疗跛脚,他扫一眼我的左脚,毫不在意地说:“毫无问题。”

“真的?”我激动地说,“是不是再做一次矫正术?”

“不,我们不会做矫正术。”

我大失所望,讥讽地问:“你不是说几乎可以做任何事情吗?”

钱先生心平气和地说:“我们不会做矫正术,就像我们不会用金刚钻修补破碗一样——这在两百年前还是很常见的职业。因为科技与大工业生产的高度发展,现在使用一次性产品更为廉价,至于质量就更不用提了。”

他说,多说无益,请先看看我们公司的展品厅再洽谈吧。否则,宋先生可能把我看成卖假药的江湖郎中了。

我恼怒地瞪他一眼。当然,他不会是有意冒犯我。

我从未见过具有如此气魄的展厅,一开始它就显示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大厅里苍茫一片,随着脚步声,一排排顶灯依次打开,延伸至几乎无穷。我们走过屏风时,华灯大放,一个个通体透明的水晶展厅突现在面前,里面是——

一条条人腿、人臂、躯干,全部密封在水晶柜的真空中。

雅倩惊叫一声,紧紧偎住我瑟瑟发抖。我觉得应该显示一下男子汉的胆量,就轻轻拍拍她的面颊,其实我自己也觉得嗓子发干。

钱先生大笑起来:“不要怕不要怕,这儿绝不是孙二娘的人肉作坊,这些都是高科技的产物。要知道,生物除了生殖细胞外,其他所有细胞实际上都含有复制自身的全部DNA信息。一旦激活它,那么仅凭一块皮屑、一截发丝都能复制一个不失真的克隆人。我们从全世界精选了体格异常健美、智力超绝的人作为父本,从他们身上取下一块皮肤进行DNA激活,就培育出了你们眼前这些产品。”

我厌恶地问:“培育出一个人,然后大卸八块,分装在各个展柜里?”

钱先生优雅地摆摆手:“NO,NO,请不要用这些血淋淋的字眼,我们绝不这样做。因为其一,这违犯了‘不得复制人’的法律;其二,虽然复制人没有法律地位,即使大卸八块也算不上杀人罪,但毕竟太残忍了。我们用的是科学的、文明的办法。”

他说,当受激细胞开始发育时,只需做一个精确的显微手术,使无用部分萎缩就行了。也就是说,一个细胞只发育成一条腿,或一颗心脏,依人们的指令而定。当然这样效率就低多了,好在作为父本的人体细胞是取之不尽的。我喃喃地说:“真是人道的办法。”

钱先生宽厚地笑了,温和地反问:“至少它要比堕胎人道吧,可是人们对堕胎已经毫无异议,连曾经激烈反对堕胎的教皇也承认了现实。”

他的雄辩使我无法反驳,哑口无言。

钱先生继续介绍道:“我们为受激细胞嵌入了快速生长的基因,建立了模拟人体的养料供给系统,克服了受体排斥问题,这样整个工艺就成熟了。”

他领我们继续参观,一个个展柜里分别展示着心脏、肝肺肾、生殖器……甚至还有一个瞑目沉思的头颅。雅倩的恐惧已经过去,她完全被征服了,瞪大眼睛,不停地低声赞叹。

压轴节目是一条孤零零的手臂,后端固定在不锈钢支架上,并连有模拟人体的人造神经。钱先生不无卖弄地对它下命令:

“请与宋夫人握手。”

手臂立即抬起来,轻轻地同雅倩握手,雅倩手足无措,咯咯傻笑着。我不由暗暗摇头,雅倩虽然美貌过人,却始终未能养成大度雍容的大家风范。不过,看着孤零零的手臂做出这些动作,真像进入了魔幻世界。钱先生又命令:

“请为宋夫人题字留念。”

手臂拿过活页簿放在桌上,刷刷地写了一行字,撕下来交给雅倩。我看纸上写着:“选用22世纪赛斯与莫尼公司产品,是你明智的选择。”

我们三人都笑起来。

参观完毕,钱先生领我们回到会客厅,仆人为我们斟上咖啡。钱先生呷一口咖啡说:

“二位还有什么顾虑,请坦率直言。先从女士开始吧。”

雅倩急急地说:“我完全信服。阿坚,咱们就定下来吧。”

我叹口气问:“换一条左脚的费用是多少?”

钱先生沉吟一会儿,诚恳地说:“先不谈费用。我有一个冒昧的建议,想请二位权衡取舍。由于小儿麻痹症的影响,宋先生的整个左腿都不太健美。如果仅仅更换脚部未免不太协调,所以不如整条左腿一起更换更合适。”

我挖苦地问:“你为什么不说更换整个身体?”

钱与吾不为所动,仍心平气和地说道:“再者,一条左腿的更换费用为五十万元,仅换左脚为三十五万。从经济观点看,不如一步到位更为合算。”

我哼道:“五十万!这就是你说的廉价的大工业产品!”

钱先生委屈地叫起来:“老天作证,这个开价已经很低了!请问宋夫人的钻坠花费多少?至少三十万吧。”雅倩下意识地摸摸钻坠,高兴地点点头。“曾有一句名言,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鸡蛋的,这个悲剧至今仍未落幕。中华民族的悲剧啊!”他半开玩笑地夸张地叹道。

我看看雅倩,雅倩目光热情地示意:快答应吧,钱先生的话完全可以信赖。

钱先生笑着站起身:“这样吧,为了宋夫人无与伦比的美貌,我们最后一次忍痛降价,优惠到四十五万元。请二位回去认真考虑好再来。”他礼貌周全地送我们出门。

10月31日

其实考虑是多余的,我知道早晚得按雅倩的主意办。

雅倩整个被钱先生迷住了,就像我被雅倩迷住一样。有风度,心地善良,幽默,四十岁男子的成熟……

算了,就把左腿整个换了吧。

11月1日

我们又去了赛斯与莫尼公司,通知钱先生我们同意他的意见。钱先生反倒犹豫起来,他说要我们看看电脑设计再定。

电脑屏幕上显出我的裸体行走及跳舞的姿态。这是第一次以第三者的眼光观赏自己的跛行,我偷偷看看雅倩,脸上有些发烧,雅倩更是深深埋下头。

钱先生按了转换键,屏幕上的我立即换了一条左腿,又换一条,再换一条……画面停下来,钱先生得意地说:

“这一条如何,与躯体连接天衣无缝,你看那脚弓、小腿、膝盖和大腿,线条流畅,筋腱有力,已经无可挑剔了!”

屏幕上显示出新腿行走、跳舞的潇洒姿态。这一刹那我甚至想,即使花费四百五十万也是值得的。

钱先生又按一下转换键,屏幕上显出左右腿的特写,右腿是原来的。钱先生诚恳地说:

“请二位认真比较,宋先生的右腿资质不错,但与新腿相比仍是天壤之别。为了匀称协调,我们只有两种办法:一是左右腿一起更换;二是降格以求,按右腿的条件定做一条不那么健美的左腿。只是,我想挚爱丈夫的宋夫人首先就不会同意降低档次吧。再者,由于定做的腿是单件生产,价格较高,这样,仅换一条腿的费用与双腿一起更换的费用就相差无几了。”

没等我表示,雅倩就急切地摇头。

我叹口气。我知道钱先生玩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他把“不换右腿”的可能性已经事先排除了。不过我知道有雅倩在旁,辩之无益。我问他总价多少,是不是四十五万乘二?钱先生迷人地一笑:

“不,整部件出售时我们要打折扣的。两条下肢一起更换,包括住院费、质量保险费等一共八十三万四千元。如果能敲定,现在我们就签合同,一个星期后,宋先生就能用新腿同夫人共舞了。怎么样?宋夫人,为了丈夫的健康,你恐怕要牺牲一件银狐皮大衣了。”

雅倩嫣然一笑:“我十分乐意。”

“至于产品的质量请完全放心,我们投的是双倍保险,一旦发生医疗事故,你们将得到至少一百六十六万八千元的赔偿。”

我接口道:“和一个没有下肢的身体。”雅倩急忙用胳膊触我,我说:“当然啦,这是开玩笑。我很信任你们,签合同吧。”

我们在英文合同上签了字,一式三份。我注意到题头印的是“产品供货合同”,而不是通常的“手术同意书”。

11月2日

半夜醒来,我急忙摸摸双腿,它真的要失去么?

我穿着睡衣,在地上走来走去。我想在失去双腿之前多用一会儿。

雅倩醒来了,对我的多愁善感颇为不耐烦。她说又不是换装两只不锈钢假腿,这是货真价实的真腿呀,有什么可愁的。

我说:“毕竟不是我的原装货呀。”

雅倩伶牙俐齿地反驳:“去年你还换过一颗牙呢,也没见你这样难舍难分。”

我嘿嘿地笑了。

女人总是自有一套逻辑,实际上她说得也不无道理。因为牙齿的坚硬,下意识中我把它看作非生命体。实际上它和腿脚一样,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嘛。

我心绪变好后逗妻子:“雅倩,你的身体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只有一点小瑕疵。你知道是什么?”

雅倩瞪大眼睛追问是什么。我说:“你的左耳略小,与右耳不完全对称。要不要也换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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