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纪国在雪中跪了至少有两个时辰,雪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疾。忽而身后有嚓嚓的脚步声,踏破雪面而来。要么活着带走太后,要么就死在宫中,卢纪国早在走之前,就想好自己的归宿了,估摸着也是皇上派了人来给自己送行的,是以,闭着眼睛,只求此时能有一死。谁知来人竟是如今的新任宗正寺卿顾泽海,此人,因是文人,为人阴沉,卢纪国与他倒无甚往来。不过,此人乃是皇帝心腹,他是知道的。对跪到了卢将军的对面,顾泽海斟了一盏酒出来,满上,递给了卢纪国。“卢将军,皇上问您,您之后,谁人可守雁门关?”果然,这是皇帝要在临死之前,让他安排临终之事了。虽盛怒,还从容,不得不说,皇帝既狠戾,又心思慎密,他只凭着一股子莽劲儿,想从皇帝手中讨太后,没有任何胜算。接过酒杯,卢纪国缓缓抬头,头顶的雪簌簌往下落着。“陈千里可守雁门关,但此人鲁莽,空有勇猛而无涛略人。”“那何人堪配其?”“罗宾,徜或罗宾归来,可叫他二人一正一幅,可保雁门关十年不失。”卢纪国道。顾泽海于是指了指酒盏,示意卢纪国饮了,又道:“您的手下,何人为良将,又有谁有异心,诸将领们,该如何训之?”卢纪国端着盏酒,将自己属下的将领们回忆了一遍,也是诚心以待,告诉顾泽海皇帝该如何统御,又该如何针对其本身的性格,敲打他们。可以说字字句句,没有任何保留。“对于太后,您不该的!”顾泽海又道。卢纪国本来一直都面无表情的,就在这一刻,忽而热泪盈眶:“她竟,竟提起过老臣?”“这杯中这毒,半个时辰后才发作,皇上准您饮了,到西华宫一趟,见西太后一面。”顾泽海于是又道。卢纪国的言中瞬时便泛起了泪花来:“皇恩,竟如此之重?”他以为自己至死,都将再也见不到丽太后,所以便跪的时候,那头也是朝着西华宫的方向,他甚至想着,便叫来人于后面砍了他的脑袋才好,如此,他将永远不必回头,能永远望着丽太后,岂知皇帝竟还给了他最后一次,面见太后的机会?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雪,出了东内,越过太极殿,再越过风雪之中一片静阑的南宫,一重重的宫殿,时间在卢纪国的心中慢慢流逝,而这条路,卢纪国还是头一回走,他没想到这条路竟是这般的长。也许不过眨眼的功夫,但是,他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后他就得死,为了皇帝给的这半个时辰,他不能辜负自己,也不能辜负了丽太后。而丽太后这厢呢。皇帝那边,借着言官们发难,将了西太后一军,算是解了丽太后之急。而丽太后呢,天生是个不操心的,既帝后替她解了眼前之急,而自己有身孕的事情,也叫皇帝知道了,那么她当然也就不会再操心这些事情。太后有喜,该急的是皇帝不该是她呀,对不对。所以,任凭儿子目光像要杀人似的盯着,她与罗九宁对坐着,暖暖和和儿的,竟就吃起了锅子来,鱼羊称鲜,和在一起吃,那叫一个鲜美,食罢之后,还有南边快马贡来的鲜菜头,饱餐了一顿。皇帝或者短暂的出去过,不过很快就又回来了,罗九宁忙着劝丽太后吃东西,并没有看得仔细。这时候罗九宁提议,自己许久不曾出去走过,今夜想出去走上一走。皇帝就在木炕对面的檀木大柜下站着呢,脸色阴恻恻的,就来了一句:“不准。”“我当年怀壮壮的时候,有回夜里心头燥热,想要出去走走,记得求到皇上跟前儿,皇上也是不准的。”罗九宁颇哀怨的,就来了这么一句。她怀壮壮的时候,大约就是丽太后此刻的心情。皇帝两道秀致的青眉微抽了抽,不说话了。当然了,她戳到他的短处了嘛。于是,趁着大雪,皇帝又兴师动众的,带着罗九宁进了后苑。风疾,雪催,难得她性情格外的高涨,因见玉皇观那金顶隐隐,隐在雪中,又非得要上一回玉皇顶,进去烧柱香,无奈,皇帝命众人暂止,亲手将她抱起,便欲往山上而去。“皇上抱着我,想必很沉?”罗九宁见裴嘉宪那张俊脸上慢慢的不爽利,笑道。“抱着仨个,如何能不沉。”“辛苦你了。”“早知辛苦,又何必非要上劳什子的香?”罗九宁再不言语,等到了观中,便想叫裴嘉宪将自己放下来。但裴嘉宪可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香就不必上了,这观中塑着的是吕洞宾,供他,本是历代先皇们为了求子嗣才供的,你是女儿家,拜他作甚?”而他自己呢,拜了也没用,所以裴嘉宪自来就不踏足这玉皇观。“太后和卢将军,在后苑见过一回,在这玉皇观中见过两回。”罗九宁于是道。裴嘉宪的样子,跟壮壮是一样一样儿的,要不是怀里还抱着娘儿仨,估计他此时能气的跺脚了:“朕以为强逼不过一次,没想到卢纪国那厮,竟然足足强了母后三回?”罗九宁忍不住的,埋了头在裴嘉宪怀里吃吃的笑着:“皇上如何不懂,强了一回叫强,强了两回三回,可就不叫强了。太后既未被人胁迫,又不是叫卢将军捉着不放,甚至于,若真是卢将军不轨,她完全可以报予我,或者是直接宣禁军侍卫长杜涉进来,将卢将军给剪下。若不是因为心中也喜欢卢将军,又岂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与他见面?”裴嘉宪依旧不懂,应该说,他虽口口声声说自己此生决不会多看别的女子一眼,他只爱罗九宁一个,但什么是爱,他并不懂的。他没有怦然心动过,没有为了伊人而日思夜想过,没有为了一个人而奋不顾身过,他又如何能知,丽妃不是被强了,而是自己也喜欢卢将军了呢。裴嘉宪轻轻嘘了口气,笑道:“无论爱与不爱,喜与不喜,太后也不该是他能染指的,罢了,此事朕已经处理了,你不必再操心,徜若逛够了,咱们就回去?”“那卢将军呢,您不会真杀了他?”罗九宁道。裴嘉宪道:“这不是皇后该操心的事儿,下山,朕抱着你。”“不要,我还想再走上一走。”脚踩到雪上,软羊皮的靴子,内里寸长的毛儿暖融融的,踏在雪上吱吱作响,出了山门,青松满压着洁白的雪,闪着淡淡的冷幽之光。裴嘉宪此时心急了起来,因为他那儿还有事情了。但是难得罗九宁这般欢喜,从玉皇观出来,又觉得外头新鲜,沿着山径,一步步的便于雪中走了起来,他不得已,也只得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走着。夜色如墨,雪如泄玉,冷风送着不知何处盛开的寒梅冷香。罗九宁今夜的任性,就可以与丽太后相媲美了。她闻着寒梅幽香,却不见梅花,哭着闹就,就非得要寻见那株寒梅它究竟生在何处。裴嘉宪分分明明,嗅着梅香就在她的鬓间,而这后苑的山上,除了松柏便是桃杏,何处会有劳什子的寒梅?跟着又兜了至少半个时辰,罗九宁才笑着打起了哈欠来:“皇上怕是累坏了,看来那株梅树是找不到了,咱们回。”裴嘉宪早知没什么梅树,只是她耍小性子而已,笑了笑,又将她抱了起来,山路崎岖,他走的格外慢,格外小心,想要回西华宫去。不过,才从山上下来,帝后就遇到了两件叫人蹄笑皆非的事儿。第一件事儿,西华宫的阿福公公说,卢将军跪在西华宫外,求着要见太后,赶都赶不走,以及,丽太后似乎,又丢了。第二件事儿,是禁军指挥使杜涉说的,他说宫中嫔妃王伴月手持皇后诏谕,说是要亲自出宫一趟,因为大公主阿媛发了疹子,而只有潜邸中才有药,得去取用,他来求证,是于不是。罗九宁躲在裴嘉宪的身后,一直在吃吃儿的笑,而裴嘉宪呢,只听杜涉一言,总算是明白,三更半夜的,罗九宁为何要诳自己上山了。分明,她是早就在吃锅子的时候,跟丽太后两个商量定了,要把丽太后度出宫去,所以,才会把他给支开。皇后的凤玺,是除了御玺之外,唯一能在三更半夜叫开宫门的东西。她助着他的老娘,夜半跟人私奔了这是。“卢将军了,此时可还好?”裴嘉宪本来是给了卢纪国最后一回,面见太后的机会,然后以鸠毒唬之,想叫其断了念想的。岂知罗九宁哄了他一回,两方阴差阳错,这会儿,卢纪国以为自己将死,还不知要乱喝出些什么来。“阿宁?”裴嘉宪回过头来,望着罗九宁,颇无奈的看了她半晌,忽而揽过她,就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私度太后出宫,助太后逃跑,你要今番不给朕生出个龙凤胎来,朕饶不了你。”……再说卢纪国这厢,本只剩着半个时辰,在西华宫外,听说太后不肯见自己。忽而噗的一声,积攒了三个月的血,就那么吐到了雪地上。为了能在皇帝面前再搏头功,征阴山的时候他亲自策马,最长的时候三日三夜不曾下过马鞍,虽说才不过四十,正是壮年盛气的时候,可到底不比二三十岁的年青人们,三个月的风霜雨寒,也不知是毒发还是劳累过度,竟就一头栽竟雪中,起不来了。再睁开眼睛,便见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皇帝站在自己面前。因灯太黯,其实卢纪国看不清是皇帝,还是先帝,毕竟他们的眸光同样锐利,为人也同样多疑,冷漠,不苟言笑。“卢将军死前,在想什么?”开口了,嗓音中气十足,这是皇帝。“臣,臣想拼着一口气,把丽太后背出宫去。”卢纪国道。直肠的武将,他的想法也很简单,只要丽太后肯答应,肯见他,他便在死前,也要把丽太后给背回自己家,拜堂成亲,她得是他的妻子,那一回才算光明正大。“朕的母亲,又岂是能任你这般侮辱的?”裴嘉宪都已经让顾泽海配药,让这卢纪国假死过一回,就是想唬他断了念,岂知他非但没有断了妄念,心思竟是欲发的狂妄了这是。“在是太后之前,她首先是个女人。”反正到了此刻,卢纪国也不怕了,索性就说:“臣早在去阴山之前,就曾将丽太后背回府中,成了欢好。她或者是先皇的嫔妃,是皇上的母亲,但她于臣来说,首先是个女子,而臣爱她,所以不能孟浪不能唐突,可臣非她不可,所以,臣不得不背她回家。”……也不知沉默了多久,皇帝终于说:“罢了,不必你背,她早已经跑回你家去了,朕的好爱卿,好臣子,太后已死,回家去。”卢纪国直到出宫的时候,才想明白皇帝的意思。太后已死,就是说这世间,再无丽太后那个人了,而她早已跑回了他家,那岂不是,此时正哭哭啼啼,在家等着他呢?卢将军还不知道丽太后老树逢春,枯木重发,不止自己一个人,还给他怀了个大胖小子,一起在家等着他了,出了宫,于大雪之中深一脚浅一脚,见拴马柱旁绑了好几匹马,也不分辩那一匹是自己的,翻身上马,策马便于大雪之中疾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