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才,罗九宁未至,裴嘉宪带着壮壮儿一起到长公主那边闲话聊天儿。长公主自己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就是齐国公,今年也近三十岁的人了,不过因为自幼长公主就只有他一个儿子,养的比较惯溺,小小年纪逛了几回青楼,染上了花柳,如今虽说治好了,表面上无碍,但是不能生育。到了这把年纪,连个孙子都没有,长公主的膝下就极是冷清了。虽说是义女,但毕竟才认了不久,而长公主对于杜若宁的了解,事实上全来自于裴嘉宪的言谈。而裴嘉宪因为杜若宁在三年前救过自己一回,又一直以来与世无争,淡泊宁静,是以,对于杜若宁,那是极尽美誉之辞。裴嘉宪不停的夸,长公主对于杜若宁,那自然是疼爱无比了。几个人对坐着,因只有个壮壮在眼前顽来顽去,自然话题也就在壮壮身上。长公主当时笑的颇有几分揶揄,指着壮壮儿说:“瞧瞧你这儿子,生的可真是像你,只不过,一个总显得有些单薄,莫若叫王妃替你多生上几个,一起长大,膝下热热闹闹,才是幸事。”裴嘉宪大言不惭:“孤正在努力。”长公主笑着望了杜若宁一眼,道:“老四倒是大言不惭。”“不过,可惜了的,就是这孩子不喜吃鱼,小壮壮,你可知道鱼肉鲜美,你不食鱼,可就于吃食上,少了许多的乐趣哟。”杜若宁忽而就来了一句。裴嘉宪极其护短:“孩子喜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喜就不喜,杜姑娘,此事就不必再提了。”“他居然不吃鱼?”长公主顿时一阵惊呼,却是连忙就摒退了旁边侍立着的下人们。要说阿青,就得说丽妃了。丽妃这些年口无遮拦,在宫里横行霸道处处惹人,但偏偏没叫人给害死,跟阿青这姑娘的谨慎,以及聪明是分不开的。虽说丫头们皆退到了外头,进不去,也听不到长公主究竟要说些什么。但是,阿青出来之后,手中拎了一把花壶,却是转而从后面进了大殿,假作个浇花的样子,就站到了殿侧一株极高的盆栽金桔旁。那金桔树仿如一尊宝塔一般,本就缀满了金黄的小桔果儿,再兼长公主在上面装饰的挂饰又多,整个儿的,就把阿青给掩住了。当时,长公主便说:“你们还小,不曾经历过。当年你们的爷爷,也就是我父皇亲征南诏时,为了能够降伏南诏,据说放水淹了整整三万百姓。南诏人虽说瘦小,但生性悍猛难驯,且还懂些巫术,当时被淹之后,婴童老弱,齐漂于水面上,残不忍睹。从南诏回来,我父皇便作了个梦,梦中,观音菩萨于他说,他戕害无辜生灵,必将要得报应,而那报应,自然是要叫咱们大康王朝倾覆,而那位要颠覆咱们大康的人,恰就在皇族子嗣之中。观音当时问我父皇,此人出时,可有何提示否?观音菩萨说,其人天性,不食鱼鳖。”“为何不食鱼鳖?”裴嘉宪问长公主。“因为三万南诏人,就是葬身于鱼鳖之腹,所以南诏人的怨灵,不食鱼鳖。”长公主说。要说不论此事是否真假,这也算得上一手离间的好计谋了。阿青当时悬提着一颗心,以为裴嘉宪会因此就不喜欢壮壮了,不料他当着杜若宁和长公主的面把正在地上玩不倒翁的小壮壮就给抱了起来,侧首在儿子额头上吻了吻,他道:“罢了,孤也该带着儿子回去了,长公主和杜姑娘就此歇了。”等裴嘉宪走出门来,那杜若宁便又追了出来,而阿青抱着只花壶,紧随其后,就在后面追着。“表哥,壮壮的事儿,您或者不在乎,但是千万记得,可勿要传到皇上耳朵里呀。”杜若宁说。裴嘉宪顿在原地:“为何?”“为了他好,也为了你好。”杜若宁停在原地,月光下白衣清亮,秋风拂起衣裳,仿如将要趁风归去的霜娥一般。“孤知道了。”裴嘉宪闷闷的答了一句,抱着儿子,转身便走。而阿青呢,将这些明明白白全听在耳中,等裴嘉宪一出去,就跑来,将这些事儿原原本本的说予罗九宁听了。罗九宁听罢,坐了半晌,问道:“你说她作了件事儿,也是怪怪的,那又是何事?”阿青连忙道:“那会子太阳都落了,她非得要往天上放个纸鸢,几个丫头为了给她放纸鸢,倒是忙乎了半天,奴婢直觉这事儿不太对劲儿。”“罢了,这事儿你可要守口如瓶,守的紧紧的,千万不要风传出去。”阿青领命,走了。要说杜若宁这一手,就不可谓不高明了,先是拿鱼糕试探孩子,再接着,又把裴嘉宪和壮壮儿请过去。而关于梦,以及太/祖皇帝对于此事的忌讳,却是由长公主说出来。她这是想引起裴嘉宪对于儿子的忌惮已经厌恶,就好比皇帝因为裴嘉宪生于端午,就一直对他怀着深深的戒防与厌恶一般。要说她不知道先机,怎么可能?只是,她比她和杜宛宁都更聪明,更圆滑,更善于表答罢了。至于大晚上的放纸鸢,而恰又是在她出门找裴靖的时候,这又是为何?难道说,杜若宁也悄悄儿的监视着她,那纸鸢,是她用来与人互通消息的?否则的话,裴靖隐藏的那般好,连裴嘉宪都不曾发现,转眼的功夫,就有人悄悄儿的潜来,来杀他了?且说这厢,裴嘉宪出门之后,便见二哥烨王一袭黑披,气势汹汹的站在前庭。手挎佩刀,见裴嘉宪出来,他立刻便道:“老四,到底彼此皆是兄弟,靖儿便逃出了长安,父皇给的成令也是将他抓人捕回去,你缘何能将他伤成这样?”来人可不止烨王一个,而且,他带着的,可是皇帝的亲兵。整个苑子里三层外三层的,给全都围了起来。而胡谦昊等人紧紧护卫在裴嘉宪身旁,见烨王抽了兵刃,立刻也是手按刀柄,紧接着就是要抽刃的架式。逃出长安的裴靖躺在一张大春凳上,面如白纸,裴嘉宪走过去的时候,已是气若游丝。“来人,将肃王一并抓了,带着裴靖,咱们入长安复命去。”烨王高声道。庭中火把汹燃,殿中亮如白昼,只待烨亲王一声令下,侍卫们立刻就冲了进来。而在这乱烘烘的关头,裴嘉宪似乎也不着急,仍是那件窄袖青袍,他单负着一只手,走到了侄子的面前。当然,这也是肃王妃的旧情郎,生得一幅清俊的少年相貌,面色惨白如纸,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全是一刀刀极浅的伤痕,将他的肌肤划的仿如鱼鳞一般。裴嘉宪仔细的瞧着,从脸上的细伤,巡到他腿上的旧伤,因见他腰间洇湿了一大片的红血,遂一刀划开他的衣衫,揭开腹部那伤痕定定儿盯了片刻,忽而扬起头来,望着直指眉锋的一刃刃刀尖,就问烨王:“你难道没发现,伤了废太孙的这刀法极度的诡异?”烨王还未出声,他身后的侍卫们冷笑起来:“咱们是在你们肃王别苑的门外发现的废太孙,刀法再诡异,不也是你们伤的?”裴嘉宪眉头轻皱,缓缓抬起头来,说道:“正因为是在孤的苑门之外,所以一开始,予一瞬间,孤以为是二哥干的,毕竟栽赃嫁祸,可是二哥最擅长的事情。但是看过废太孙的伤口,孤觉得不是了。”他顿了顿,继而反问:“二哥,如今长安城,并皇城的防御,皆是由你来领,辽国大惕隐萧蛮进出长安城,还把废太孙伤成这样,我要到了御前,把这事儿告诉皇上,二哥你说,你那眼看到手的储君之位,还能稳妥否?”在场的所有人,几乎全吃了一惊。毕竟鬼打鬼,一开始的时候,无论烨王还是裴嘉宪,都一心认定是对方害的太孙。但是,要真是萧蛮害的,那这事儿就严重了。虎视眈眈的辽国大惕隐,却阴魂不散的徘徊在长安城外,并挑得皇子皇孙们自相残杀,而他们自相残杀,不正好儿给了辽人南下掳掠的机会?灯火之下,烨王蓦然抬头,不可置信的望着裴嘉宪:“果真是萧蛮?”裴嘉宪方才翻捡过裴靖的伤口,转身在阿鸣端来的铜盆中净了手,淡淡道:“除了萧蛮,无人能在一刀穿腹时,还能注意避开所有的要害器官,正所谓伤而不死,恰是如此。赶紧带回长安,太孙当还有救。”……“记得待废太孙好一点,因为他也许将是,如今唯一一个见过萧蛮,还活下来了的人。”见烨王欲走,裴嘉宪就又补了一句。要说萧蛮,是能叫整个长安城闻之变色的。烨王也没了初初进来时那咄咄逼人的样子,呼喝着侍卫们小心将裴靖抬了起来,抱拳给自己的四弟说了声谢,匆匆而来,就又匆匆而去了。而裴嘉宪信步出了庭院,穿过前庭,便到了一一处处别院错落布置着的后院,再从后院绕出去,天空一轮满月,接近于盈。如今八月,眼看十五,一年一度的中秋就要到来了。天上一轮孤月,照着地上孤单而清瘦的人影。萧蛮。从上一回到雁门关,裴嘉宪就觉得萧蛮应当长年游走在长安与洛阳之间,但是,该死的是其人来无影去无踪,这么些年了,他竟然连尾巴都不曾抓住过。生性残暴,但又比裴嘉宪更能隐忍的萧蛮,背负着杀妻之仇,又虎视眈眈于大康的万里江山,躲在暗处,随时准备着分裂裴氏皇族。他,才是如今穷天下,穷四海,裴嘉宪最大的敌人。回到内院,出乎意料的,罗九宁居然还未睡,拿着本《妇科千金方》,斜偎在床头,就那么懒懒的翻着。“为何还不睡?”裴嘉宪说着,就坐到了床沿上。罗九宁一张脸,原本是叫书给挡着的,缓缓将书扣下,她也不问话,一幅犯了错的样子,垂着脑袋,两只眼晴眨巴着。裴嘉宪站在床前,冷冷望着她。心说那可是废太孙啊,身后多少人追着?皇上,烨王,也许就连不安分的贤王也会横插一杠,还有野心勃勃,誓要颠覆大康,让大辽能够席卷南下的萧蛮,你个天真孩子,私底下将他藏在个庙里,却是骗的我好苦。但看着罗九宁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满腔怒火竟是发不出来,过了半晌,手才伸出去,罗九宁立刻道:“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