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

美福克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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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达罗威夫人(10)(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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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他真的不再爱她了!然而,今天早晨看到她拿着剪刀和丝绸准备宴会时,他实在无法压制自己对她的深深思念,心中不断浮现着她的美丽身影,正如坐在火车里,总是感到车的颠簸一样;当然了,这不是爱情,只是深深的思念;三十多年了,一切又重新开始了,他试着分析她的性格,很世故,过分热衷社交、地位和成功。从某方面来讲,这些都是真实的,她自己也曾向他承认过。她会说,她厌恶衣服不整洁的女人,讨厌思想守旧和没有作为的人——好像就像他那种人吧;她觉得,人们不该懒懒散散、不做正事;人应干出一番事业,争取功名;在她看来,在她的客厅里,可以看到社会名人、公爵夫人和白发的老伯爵夫人,他们象征着某种实际的权力,他自己却认为这些人毫无价值。有一次她说,贝克斯巴勒夫人直直地挺着身子(克拉瑞莎自己也这样,她从不会百无聊赖地躺着,总是标枪一样挺直,多少有点僵硬)。她说,那些名流们体现出的是一种勇气,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佩服这种勇气了。当然了,其中有很多是达罗威先生的观点,比如热心公益、大英帝国、税率改革、统治阶级精神等,所有这些对她有很深的熏陶。虽然她很聪明,智力超过达罗威两倍,但是,她不得不用他的眼光去看待事物——这是婚姻的悲剧。虽然她很聪明,但总是引用理查德的话,好像读过晨报的人们还不知理查德想些什么。比如,举行了这么多次宴会都是为了他;为了她理想中的他(公正地说,理查德要在诺福克乡下务农会更快乐些),她变家中的客厅为聚会场地,她有这方面的天赋。彼得多次看到她保护初出茅庐的新人,摆布他,转化他,教他觉醒,帮他踏上人生征程。诚然,围着她转的大多是无趣的庸人,但偶尔也会突然有意想不到的人出现,有时是艺术家、有时是作家,这些人不喜欢那种氛围,而且,这一切之后还有一系列的拜访,交换名片,待人客气,拿着花束和小礼品来回穿梭;比如,某人要去法国了,得送个气垫;她加入无休止的社交活动非常累人,她却天性使然,乐此不疲。

很奇怪,在熟人中间,她是十足的无神论者,也许(她在某些方面一眼见底,而其他方面却难以捉摸。他经常用这个观点来解释她),也许她常告诫自己:我们的民族注定了灭亡,已经被绑在了即将沉没的轮船上(她在小女孩时最喜欢的读物是赫克斯利和泰德尔[4],他们喜欢这些海洋的隐喻),既然一切不过是可怕的笑话,我们就尽力吧!减轻我们囚徒的悲伤(还是赫克斯利的话),用鲜花和气垫装饰地牢,尽可能体面。她认为,神会利用每一个机会伤害、妨碍、摧毁人的生命,但只要你举止得体,神的威力就会大打折扣。她完全是受了西尔维亚之死——这件可怕事情的影响。克拉瑞莎总是说,亲眼看到自己的亲姐妹,一个正值花样年华,在姐妹中最有天赋的姑娘被一棵倒下的树压死(全是贾斯汀·帕里的错——全是由于他的粗心),足以让人愤世嫉俗。也许后来她不那么愤慨了;她觉得没有什么神,无人可怪;这样她就形成了一套为善而善的无神论宗教。

的确,她很幸福。她生来就热爱生活(尽管天晓得她有所保留,即便是他,相处这么多年,也觉得对克拉瑞莎难以捉摸)。无论如何,她不怪罪别人,也没有勤劳妻子们令人讨厌的美德。她喜欢任何东西,假如你和她在海德公园散步,她会对一丛郁金香、对童车里的小孩子很感兴趣,一会儿又会热情上涨,随口编造不切实际的戏剧。她非常幽默,总是耗尽时间展现兴趣,午宴、晚宴,不停地举办无休止的宴会,说着没用的话,说些她也不甚了了的东西,这样脑子也不转动了,丧失了区分能力。她会坐在餐桌的最重要处,很用心地应酬一个她看来对达罗威有用的人——他们对欧洲最无聊的事也了如指掌。伊丽莎白走了进来,一切又开始围着她转了起来。伊丽莎白在中学读书。上次彼得去她家的时候,她还不善言辞。她圆眼睛,脸色苍白,沉默死板,半点不像她的母亲。她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凭着母亲胡弄一气,然后轻轻问一句:“我可以离开了吗?”像一个四岁的孩子。克拉瑞莎带着因达罗威本人的魅力而引发的自豪和愉快解释,伊丽莎白出去是打曲棍球的。现在,伊丽莎白已经“出道”了,假设把他看成思想顽固的老头儿,讥笑她母亲的朋友。哎,也没什么!彼得·沃尔什一面拿着帽子,走出摄政公园,心想:老年人的补偿只有那么一点;虽然内心像过去一样热烈,但还是终于得到了——为生命增添了力量,在阳光中使生活缓慢重现。

承认一切是可怕的(他又戴上帽子),可他现在已经五十三岁了,几乎不需要伴侣了。生活、生活的每一个瞬间,此刻,在阳光下,在摄政公园,足够他满意了。既然一个人已经拥有这种力量,便会感叹时光的短暂,很难获得个人情调。他再不会经历克拉瑞莎带给他的痛苦了。已经有好长时间(上帝保佑他说这些没有人窃听),连续好长时间,他已经压根儿没想起过黛西了。

难道这是因为他深深爱着克拉瑞莎吗?他想起曾经的痛苦、折磨和激情。这次比以前要快乐得多。实际上,现在黛西爱上了他。或许,这可以说明他在轮船起航后为什么突然感到一种奇妙的舒心。只是想冷静一下,其他什么都不需要,他在船舱里看到了黛西精心给他准备的礼物——雪茄烟、笔记本、航海中的小电毯——看着这些,他觉得很烦。所有人只要足够诚实都会说,五十出头的人不再需要配偶,他再也不想讨好女人了,说她们漂亮了,五十岁的人,只要诚实,大多会这么说。彼得·沃尔什心想。

但是,这些令人震惊的感情——今天早晨流下了眼泪,究竟是为什么?克拉瑞莎会怎么想呢?或许他认为我是个傻瓜吧?所有这些都是因为嫉妒,这是人类社会最持久、最有害的思想。他手里拿着小刀,手臂伸得直直的,黛西在最近的信中说,她去看过奥德少校;他知道她是专门写这个的;为了让他嫉妒,他可以想象出她皱眉写信时的样子,她琢磨如何才能刺痛他的心。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是枉费心机,他气愤地跑回英国找律师调停,这番忙乱并不是为了娶她,而是为了不让她嫁给别人。这些都是由于嫉妒心的折磨。当他看到克拉瑞莎那么安静地缝补裙子的时候,他意识到,她原本可以让他不受痛苦,但她使他变得爱哭。不过,女人不懂得什么是激情,想到这,他合上了小刀。女人不懂激情对男人意味着什么。克拉瑞莎确实有些冷漠,她坐在沙发上,在他身边,让他握她的手,甚至会亲一下他的脸。他走到了十字路口。

一个声音中断了他的思绪,纤细的、颤抖的声音,气泡一样没有方向和活力,没有开端也没结束,只是轻轻地、亮丽地飘着,没有任何人间情感的声音:依恩姆法恩姆梭福斯维土依姆乌——辨不出男女老幼的声音,古老的喷泉从地球内部生长的声音,从摄政公园地铁站对面一个高大的、不断震动的东西中发出,它像漏斗,像生锈的水泵,又像随风飘摇的枯树,光光的,永远长不出绿叶,任风儿在枝丫中穿梭,它唱着:依恩姆法恩姆梭福斯维土依姆乌枯萎的枝丫在无休止的微风中飘摇,发出阵阵响声和哽咽声。

穿过所有的岁月——当人行道还是青草和沼泽,经历了长毛象和象牙的世纪,经历了太阳静静升起的世纪,这个受尽伤害的女人——穿着裙子——右手裸露,左手贴在身边,驻足唱起爱之颂歌——持续百万年之久、亘古不灭的爱,她唱起了她死去几百万年的情人。她轻声吟唱,她们曾在五月里漫步,尽管光阴漫漫,夏日漫长,遍地盛开的火红的皱菊也随时间流逝,他离开了人间;死神的巨镰横扫了群山,终于,她苍白的头埋在了已经变成冰碴的大地中;她祈求诸神,把紫石南放在隆起的墓地上;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照在荒墓上,因为在那个时候,宇宙的盛典告终了。

当这首古老的歌传播在摄政公园地铁站的时候,大地郁郁葱葱、花花草草,虽然那歌声来自乡下人,像从地上一个泥泞的洞里传出来,和纷乱的杂草、树根连在一起,但是,那首古老的歌像缓缓升起的气泡和轻轻的流水,根茎上浸满了无数年岁的缠绕,浸满了白骨和宝物,慢慢的溪水汇成条条河水,流过人行道,流过马里勒伯恩大街,流向尤思顿大街,滋润着万物,留下了湿漉漉的斑点。

还记得很久以前,一个阳光灿烂的五月,她和情人并肩散步;这个沧桑的老妇,如锈迹的泵筒,现在一只手乞讨铜钱,另一只手紧紧拉住衣角,千万年以后,她依然还会在那里,回忆着那个曾经漫步的五月,现在唯有海水奔流;关于她和谁散步,这无关紧要——总之他是个男人,是的,曾经深爱着她的男人。但是,无数的时光流逝着,消磨了那个遥远的五月天,一朵朵美丽的花瓣上罩上了银色的霜冻;她再也看不见——当她乞求他(如她现在乞讨这样清晰),“用你那温柔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吧。”她再也看不到那褐色的、乌黑的胡子或者阳光的脸庞,只能看到一个隐约模糊的身影。她还是以老年人所特有的、像小鸟一样清新的样子,婉然唱着:“把你的手给我,让我温柔地抚摸着吧。”(当彼得·沃尔什跨进出租车时,他忍不住给了那个可怜的人一个银币)“即使被人看到了又何妨?”她继续唱着。她攥紧了手,微笑着把银币放进口袋。骤然间,所有好奇凝视的眼睛不见了,过去的那么多年代也一起消失了。人行道上人头攒动,绅士淑女们匆匆奔波——就像树叶被踩在脚下,被永恒的春天浸润、塑型——依恩姆法恩姆梭福斯维土依姆乌“可怜的老太婆。”卢克丽西娅·沃伦·史密斯说,准备着过马路。

哦,可怜的老太婆!

如果是个蒙蒙雨夜,如果那个老妇人的父亲,或者是她年轻时候曾经认识过的人,恰巧路过这里,看到她现在的模样,会做何感想呢?她在何处过夜呢?

欢快的、活泼的歌声飘入空中,好像农家烟筒里冒着的袅袅炊烟,轻轻飘起,裹住树木,化成轻烟,在树间飘散着。

“就算被人们看见了又怎么样呢?”

雷西娅长时间一直不开心。所以,她常对身边的事情有些感想,有的时候,她觉得必须在街上拦住面目善良的人们,仅想告诉他们:“我是不幸福的。”但是那位老妇人却在街上唱着:“就算被人们看到了又何妨?”她突然感到一切都会好起来,她和丈夫要见威廉·布雷德肖爵士,那位医生的名字听起来很舒服,他一定会尽快治好赛普提默斯的病。这时来了一辆啤酒厂的大车,灰色马尾巴上插着像鬃毛一样的稻草,竖得直直的,还有一些新闻海报。她感觉所有不幸福的感觉全是愚蠢的幻象。

就这样,赛普提默斯夫妇穿过马路,他们为什么引人注目呢?究竟有什么样的特征会引起过路人的猜想:这个年轻人心中到底藏着哪些重要的启示呢?而且,有没有人会想到,他是人间最幸福又最悲哀的人呢?或许他俩比别人走路慢些,同时,那个男的还迟迟疑疑,不往前走;但是,对于那些好久没有在工作日早晨到伦敦西郊的员工来说,还有什么比抬头仰望天空、东张西望更自然的呢?波特兰街好像是一个房间,他进入其中,家人们都已出去,粗布袋子里悬挂着吊灯,管家轻轻拉开了长帘的一角,让布满灰尘的灯长长的光芒照到屋里,照到奇形怪状的、被废弃的椅子上,她向来参观的游客们介绍说,这个地方真棒,非常棒,同时,当他看着桌椅,在想,也真奇怪。

单单从外表来看,他或许是个职员,级别高点的那种,他经常穿着棕色靴子;他的手暗示他很有教养,他的侧身也给人这种感觉——轮廓分明,大大的鼻子、聪明绝顶,然而他的嘴唇却松松弛弛,不大相称;他的眼睛没什么特点,然而是浅褐色的、大大的;总之,他是介于两者之中的边缘人物;或许他最后会住在伯里区的住所里,再拥有一辆汽车,或许一辈子都在陋巷里租房住;总之,他一半靠教育,一半靠自学,他从公共图书馆里获得很多知识,给著名作家写信,按照他们的严格要求,每天晚上工作之余都要认真读书。

他知道很多生活经验,比如独自在办公室、卧室内、野外或是伦敦街头散步。小时候,因为母亲欺骗他,因为他常常不洗手就去用餐,因为他知道在斯特劳德,诗人是没有任何前途的;于是,他就到伦敦去,而且告诉了亲戚的小妹妹,留下了一份令人哭笑不得的信,好像大人物写的一样;只有当他们经过奋斗、功成名就时,天下的人们才会来拜读他们的留言。

伦敦包容了数不胜数的叫做史密斯的年轻人,然而对于赛普提默斯这类奇特的名字满不在乎。他住在尤思顿大街那里,经历很丰富。比如,仅仅两年时间,就使他红润、有活力的圆脸变得瘦瘦的、尖尖的,充满了无限敌意。然而面对这一切,又能怎么办呢,即使是那些能说会道的朋友?除非就如园丁早晨开花房门,看到他种的花儿中有一朵绽放时,惊讶地说着:花开了!那是虚荣、野心、理想主义、激情、孤独、勇气、惰性等常见的种子培育出的。所有这一切混杂起来,他感到很害怕,说话结结巴巴的,这一切使他感到有提升修养的必要,也令他深深爱上了在滑铁卢大街上讲解莎士比亚作品的伊莎贝尔·波尔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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