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一小群民众聚集在白金汉宫前,他们全是穷苦人,懒散又信心十足地等待着,望着国旗飘扬的宫殿,望着维多利亚女王的雕像,她威严地站在高处;人们赞美女王宝座下的流水和装饰的天竺葵;许多汽车行驶在墨尔街上,他们一会儿选中这一辆,一会儿又选中另一辆,把满腔热忱都倾注在了它身上,其实那是驾车出游的平民;当不相干的汽车接连驶过时,他们将这番热闹贮藏在内心;在整个过程中,他们一想到王室看着他们,就不由得胡思乱想,激动得浑身战栗,他们想王后不会是在致意吧?或是王子在敬礼吧?想到上帝赐予天堂般的生活,想到宫廷侍从卑躬屈膝,想到王后幼年时的玩偶,想到玛丽公主和一个英国公民结合,更想到了王子——王子!据说他酷似老爱德华国王,不过身材要比老爱德华好得多。王子住在圣·詹姆斯宫,不过他早上要来探望母亲。
萨拉·布莱切利老爱自言自语。她抱着孩子,上下踢动足尖,好像此刻她就在平姆里科自家的火炉围栏边,但是她的眼睛却注视着墨尔街。当时,艾米利·科茨正在皇宫窗前走动,她想起了过去那些女仆和寝宫,过去那里有数不胜数的女仆和寝宫。人越来越多,又有一个牵着亚伯丁狗的老人和一些无业小市民挤进来。鲍利先生个头儿不高,在奥尔巴尼区有房产,能存得住秘密,然而有些事情却会引起他的高谈阔论,他说得非常伤感;比如,穷妇人等着看王后经过——可怜的女人,亲爱的孩子、孤儿、寡母、战争——谈到这一切,他竟然会哭。透过稀疏的树木,暖暖的微风轻轻吹拂着墨尔街,吹过英雄的铜像,也吹起鲍利先生大不列颠的心中高高飘扬的国旗。当汽车转入墨尔街时,他举起帽子。当汽车逼近时,他把帽子举得更高,人也站得笔直,平姆里科贫苦的母亲们紧紧挨在他身边。
突然间,科茨太太抬头望望天空。飞机的轰鸣声惊扰着人群的耳膜,表示着某种不幸。飞机在树木上空飞翔,后面冒着缕缕白烟,不断向上回旋,竟然画着什么字!在空中写字呢!人们都仰起头望着。
飞机猛然俯冲,然后直上云霄,在空中轻便地翻身,迅速飞行,不停地下降、上升,但无论怎样飞,往哪里飞,它的后面总拖着一团白色浓烟,盘旋在空中,组成一个个字母。然而,那是什么字母呢?写的是A和C,还是先写E,再写L呢?这些字母在空中停留了一瞬间,变形、融化、消逝在茫茫天际中,飞机迅速飞开,又在另一片太空中描出一个K,一个E,或许是Y吧?
科茨太太直直地望着天空,紧张而敬畏地说:“Blaxo。”她那白白的婴儿,安静地躺在她怀里,也睁开眼睛望着天空。
布莱切太太如大梦初醒般低低说着:“Kremmo。”鲍利先生静静地举着帽子,抬头看天。整个墨尔街上的人群一齐注视着天上。此刻,四周鸦雀无声,一群群海鸥飞过蓝天,刚开始只有一只海鸥领头。在这异常静谧和宁静中,在这纯净的气氛中,钟声敲了十一下,余音袅袅,消失在天空中。
飞机调转了方向,自如地或前进或俯冲,轻捷、简单,仿佛一个溜冰运动员。
布莱切利太太说:“那儿是E。”
或许像个舞蹈家,那飞机——
鲍利太太说:“那是toffee。”[2]
(汽车驶进大门,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它)飞机没有冒出白烟,快速向远处飞去,残留在天空中的白烟渐渐变薄,依附在团团白云周围。
飞机离开了,隐藏在云层后面。这里静静的,云朵自由地移动,被E,G或L这样的字母包围着,好像要从西方飘向东方,去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虽然不方便透露它的性质,但的确千真万确,那是一项重大的使命。突然间,好像火车穿越隧道,飞机冲出云层,轰鸣声响彻墨尔街、绿色公园、皮卡迪利大街、摄政大街和摄政公园,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飞机后面烟雾缭绕。飞机向下俯冲,接着又腾入高空,描绘出一个个字母——究竟写的是什么呢?
在摄政公园的大街上,卢克丽西娅·沃伦·史密斯坐在丈夫身边的座位上,抬起头观看。
她喊着:“快看,快看,赛普提默斯!”霍姆斯大夫对她说过,要让她丈夫(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病,只是心情有点乱)把注意力和兴趣集中到其他事情上去,不要总想着自己。
赛普提默斯抬起头看着,心里想原来是他们在给我发信号呢。当然了,并没有用具体的词来表示,这也就是说,他还不能理解用烟雾描画出的字母意思;但是这种美,这种绝世之美是一下子就可以感受到的。泪水溢满他的眼眶,他静静地看着那些烟雾写成的字母渐渐变暗,与天空融为一体,它们以巨大的宽容和善意的微笑,把一个个难以想象的美的形态赐予他,并向他发出信号,使他明白它们的意愿就是要使他永远地、无偿地只看到美,如许的美!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一个保姆告诉雷西娅那个词是“太妃”,他们在给太妃糖做广告,她们两人开始一起拼读:t-o-f。
保姆矫正着字母:“K……R……”赛普提默斯听到耳边响起她柔和而低沉的声音,念着“凯伊”、“阿尔”,声音甜美似柔美的风琴声,然而她的声音中还夹杂着一种蚱蜢似的噪声,刺激他的脊背,还将一阵阵声浪传送到他的脑海里,在那里经过激烈的震荡后停下来。这真是一大发现啊!人的嗓音在某种大气条件下(人必须讲究科学,科学是第一位的)能促使树木生长!雷西娅兴奋地将手重重地压在他的膝盖上,就这样,他被压在下面,不能动弹,树叶快乐地抖动着,跳动着,闪烁着光芒,色彩渐渐由浅入深,由蓝色转为淡淡的绿色,好像马头上的鬃毛,又好像妇女们戴的饰品,树叶那么骄傲地抖动着,美丽极了!如果不是雷西娅的手紧紧地按着他,这一切都会使他疯狂,但是他不能发疯。他静静地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了。
但是,树在向他招手,树叶有生命,树木也有生命。通过无数条极为细小的纤维,树叶与他坐在椅子上的身体息息相通,他的身躯随着树叶的波动而上下摆动;当树枝伸展时,他觉得自己也随之伸直。麻雀在不平的水池边上下飞舞,忽高忽低,它们组成图案的一部分;黑色的树枝嵌在白色和蓝色中,声音和冥想交融。一个孩子在啼哭,正巧远处响起了号角声,所有这一切都象征着一种新宗教的诞生。
雷西娅高声呼喊着:“赛普提默斯!”他一下子被惊醒了,人们一定注意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