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淮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不过去哪他都无所谓了。
他离家出走大概有两个时辰了,他晃荡过了小半个洛阳,眼下到了东市一带。他蹲在家酒肆的门外歇脚,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形象,若是将长袍换做短衫,头发再凌乱些,那也就和东市的混混无赖没什么区别了。
襄文公这位关门弟子此刻的眼神颇有些阴郁吓人,以至于路过的人都不犹加快了脚步,生怕他一眨眼就从身后掏出刀子拦路生事。倒是有胆大的躲在一旁悄悄打量他的容颜,然后议论说这位小郎君生得如此好,绝不会是什么凶恶之人,瞧他气韵清贵,指不定是谁家走失了的小公子。
褚淮没有理会周遭那些人向他投来的眼神,他已经走神很久了。
褚淮有个怪癖,每当心情不好时,就会往人多的地方钻,然后听着耳边的喧闹,将自己彻底放空。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喜欢这样,大概是觉得,在人多的地方,自己就会感觉不到孤独。褚淮很讨厌自己身边空荡一片。儿时他被继父打骂,母亲缩在角落不敢帮他,继父的儿子在一旁笑他,没有人在他被拳打脚踢时在他身后扶他一把;后来他被襄文公一家收养,林家乃世家大族,襄文公又是久负盛名的学者,褚淮初到襄文公身边的那段岁月,襄文公的门生、子嗣都有意无意的忽视甚至轻视于他,很多时候一整天都没人和他说哪怕一句话,他只能默默的熬过每一天。
也许那种对孤独的恐惧已经渗入骨髓,而他越害怕孤独,便越感到自己是个异类。他不在乎襄文公、表兄他们能不能帮他入仕,他介意的只是当他想做什么时,没一个人愿站在他身后。
你呀,生来就是天煞孤星,以后无论要走什么路,注定无人同行。他这样告诉自己。
一道阴影投到了他身上,有谁站在他面前,挡住了正午时的阳光。
褚淮懒懒抬眼,几枚铜钱打着旋坠落在地。
脸上遮着薄纱面衣的女子露出一角笑靥,“你是谁家的乞儿,这些且赏你了。”
褚淮只看得到那一抹弯起的红唇,原本以他的记性和头脑,不会猜不到面衣下的人是几天前才和他见过的魏琢。
但他却愣住了,许久都没回过神来。四方的人声喧嚣都在这一瞬静默,他只看得到她,却又偏偏想不起她是谁,眼前女子的身影虚幻如梦。
“咦,不记得我了?”魏琢索性将面衣扯下来,“是我呀,那天梅树后偷偷看你的那个人。”
褚淮站起来,毫不犹豫的夺过面衣将魏琢的脸重新遮住。
这一下动作利落干脆,怪只怪眼前女子的容色太过惊艳,艳到与这充斥着叫卖、呵斥、酒香、汗臭与车轮烟尘的东市格格不入。褚淮下意识的就不想让旁人窥见她的脸。
“记得记得,你不就是那意图效仿山涛之妻的某某某嘛。”褚淮说。
魏琢在听到“某某某”三字时,挑了挑眉,但终究还是没将自己的姓名告知褚淮。她不欲同褚淮有太多接触,之所以会出现在他面前抛铜钱,那也是鬼使神差的一念之差。
她原本正同兄长在观看西域胡商贩运来的明珠,不经意看到有个纤瘦的人影正蹲在对面。她一眼认出了那是褚淮,并看到了他满眼的寥落苦闷。
“三娘,咱们去西边马市再看看吧,你不是也想买匹骏马么?”兄长唤她。
可她却对兄长说:“天冷,我不去。你帮我看,我就在这等你。”
说到底,她是不忍见到褚淮这样孤独的模样,仿佛被遗弃了一般。
“你找我做什么?”褚淮仿佛是林间的小兽,生来有着极强的警惕性,他和魏琢见面两次,每次都免不了要对她一番盘问。
“谁来找你了。”魏琢笑,“我这人乐善好施,来这是因看到这有个乞儿模样怪可怜的,谁知道是你呢。欸,你怎么沦落街头了,老师不要你了?”
魏琢只是随口一问,却恰好戳到了褚淮的痛处。他神情没变,但魏琢看到他眼眸一瞬黯淡。
“没有——”褚淮可以说是很不耐烦了,“没事别问东问西的。”
“是么?要想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你眼下可还欠些火候。”魏琢在薄纱下斜睨着他,“你左眼里写着‘你不高兴’,右眼写着‘你很难过’,合起来就是——你现在很烦,别惹你。”
“原来你也不是不懂察言观色。”褚淮别过脸去。
魏琢看着他,道:“我请你喝酒吧。”
这是她心血来潮之言,说出来之后她小心翼翼的透过层层纱罗盯着褚淮。她记得褚淮是不爱喝酒的,他毕生追求的是冷定自持,向来厌恶能搅乱人神智的东西。真正好那杯中之物的人……呃,是她。
大概因为祖上是武将的缘故,魏琢喝起酒来豪气不输儿郎,前世被废冷宫后,更是毫无顾忌的酗酒……直到有回褚淮一怒之下把酒醉的她丢进了水池子,她才渐渐的不再饮酒无度。
魏琢想自己大概是酒瘾发作了,居然想将褚淮拐进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