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刘知蝉看到的皆是奉承之色,听到的均是客套之话。山下人似乎将整套朝堂规矩都搬到了山上,若不是山上不准饮酒,只怕此间早已是觥筹交错的景象了。当然,这情谊是真是假不去提,但这里的确是热闹了,有趣了。
刘知蝉边走边看,当她走入正阳殿门,却仿佛来到了另外一方世界。殿内无数取暖的火盆熊熊燃烧,但刘知蝉却莫名地觉得冷了。这冷的不是温度,而是人。偌大的正殿内悄然无声,刘知蝉甚至看到了木柴因为燃烧而炸裂,却怎么也听不到那清脆的噼啪声。
殿里左右分别坐着两排人,左边是刘午阳和一众长老,足有四五人。而右边则是叶双城。叶双城的右手边坐着一名身披黑甲的壮汉,那正是当时震慑山上人心的塞北十六骑其中之一,刘知蝉认识他,他叫公孙拓。也就是小乞丐木头带上山一次的大乞丐。在叶双城左手边则坐着一个年轻的读书人,这个人刘知蝉没见过。
刘知蝉进来时,这两方人没人说话,只是安静对坐。当小道姑迈步而入,殿内的所有人都将目光看了过来。殿内有近十人,但这些人看刘知蝉的目光却各不相同。如赵松石、郭青山这样的长老大都目光复杂,欲言又止。而刘午阳则黑着脸,看起来心事重重。叶双城见刘知蝉来了顿时眼里满是笑意,只是似乎估计场合不敢笑出声来,他盯着刘知蝉然后偷偷做了个鬼脸。至于他身边的二人,公孙拓面无表情,那读书人却在思索着什么。
看到叶双城,刘知蝉自然是开心的。她很喜欢面前的人,无论他是乞丐木头还是君王叶双城。所以她看到叶双城的鬼脸便露出了她这些年来最灿烂的笑,既然现在不好开口说话,那么便要用笑容来告诉对方自己的心情。叶双城显然懂了,于是管不住自己表情,终于喜笑颜开。
“师兄,这可如何是好?”赵松石看到两个年轻人的神色,来到刘午阳的身边为难道,“师弟我明白你想帮知蝉改命,但知蝉她……”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禁望向那位年轻的郡王。原本这正阳殿稍坐只是繁杂请圣仪式的一个过场。可谁能想到,这才一坐下来,那塞北郡王便语出惊人,将原本客气祥和的场合变得剑拔弩张。
“刘圣人年事已高,当心系天道,不该为俗事所扰。”那叶双城面色肃穆,客套话说过后就开口提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骇愕然的要求,“孤顾忌圣人修行,便不劳扰圣人下山了。今日上山,我只请一人,那便是刘知蝉。”此言一出,刘午阳的气机几乎将正阳殿的屋顶掀开。但那年轻郡王丝毫无惧,一老一少无言,但却寸步不让。不得已,赵松石只能慌张出殿,将刘知蝉叫来。
刘午阳同样看得到刘知蝉与叶双城无声的交流,而且他看到得更多。刘知蝉是刘午阳一手养大,这个圣人说是刘知蝉的授业之师,其实更像是刘知蝉那已经死去的父亲。在过去,刘午阳从未见到过刘知蝉如此开心的模样。因为一双上天赐予的观止眸,刘知蝉看到的世界比他人更加真实,也因为如此她自小就比其他人活得更明白。可世间之事当真是看得明白就好了?圣人且说难得糊涂,这从未糊涂过的刘知蝉自小便活得不快乐。其实在刘午阳心中,若当中有一人上山,让刘知蝉可以如此开心,那这圣人并不会在乎那人是个乞丐。因为在刘午阳看来,能让刘知蝉快乐的人,比那双观止眸更珍贵。可现在不行,那年轻的郡王并不是要和刘知蝉在山上做一对神仙眷侣,而是要这个天道垂青的女子下山入那滚滚红尘。
若是这般,刘午阳便怎么也不许了。此时,这位圣人面容纠结,他的心在道家清净与儿女情长间来回摆动。世人皆知这观阳楼出了个天道垂青的刘知蝉,那句“闻蝉音,知天命”的卦辞成了无数人艳羡的对象。但却只有寥寥几人知晓,那句卦辞只是一半。“闻禅音,知天命;蝉鸣夏,秋死矣”刘知蝉便是那蝉,入了红尘便自土里蜕变鸣声,纵然一鸣惊天下,但之后的命途却注定多舛。
“够了!”这个道家圣人突然怒喝出声,他自大殿的蒲团上站起,眼中有了决断。“请圣下山是古礼,今天陛下却要将一方圣人之位交给一个弱女子。违了古礼,那陛下便请回吧。”刘午阳沉声说到。刘知蝉是他看着长大的,那便是他的孩子。刘午阳告诉自己,就算是圣人,也绝没有亲手将子女退下悬崖的道理。
随着刘午阳的话语,雄伟的正阳殿内骤然如夏日般炎热,一道豪光刺得周围人眼睛生疼,但闭上眼却也觉得天地炽白一片。是太阳,在这道家圣人的头顶竟然升起了一轮小小的烈日。那日头如玉盘大小,但烈焰翻滚,与真的太阳竟然没有分别。甚至在场的众人都感觉到一股煌煌天威笼罩在身上,心中莫名升起天灾当头一般的大恐惧。
“等等……”刘知蝉心中惊愕,那烈日便是观阳楼不传之秘,乾阳心。老头子究竟为何如此大动干戈,而且对象还是那自己由衷喜欢的男人。
“陛下请回!”刘午阳又喝了一声,随后那一轮烈日如流星般向对面的年轻郡王撞了过去。他想要这郡王知难而退,但也没有收起心中的杀意。如果必要,这个满怀舐犊之情的圣人不介意重创这位天下最年轻的君主。
但那烈日终归没有落在叶双城的身上,因为有一人用手将日头托了起来。托住烈日的是一只包裹在黑色铁甲内的手,黑色的玄铁被天下至阳的光芒瞬间融化。但那铁水流淌滴落在地上,那手却毫发未伤反而闪烁出一层温润的白色,形似美玉。
“君子无垢体。你也入了圣?”刘午阳面色上仿佛蒙上了一层乌云,他怎么也想不出,那塞北十六骑的首领竟然是一个体道入了圣的圣人!
那圣人便是公孙拓,塞北十六骑的首领。在他的身后,叶双城被那轮烈阳的热浪烤得满头大汗,但脸上却尽是坏笑。“老爷子,你莫不是修清净修傻了。我既然是来要人的,怎么会没有准备?”说到这,叶双城似乎为自己的后手得意不已,竟然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
“午阳圣人,陛下所做的确违背古礼。”同为圣人的公孙拓不理会叶双城胡闹,只是缓缓开口劝解,“但既然是请人,那为何不能问问知蝉姑娘是否愿意随陛下下山?”
“住口!我是刘知蝉的师父,她的主,我莫非做不得?”刘午阳勃然大怒,一个体道圣人并不能阻碍他的本心。言语之间,那轮烈日竟然如吹气般膨胀,仿佛要在瞬间将面前这入了圣的高手吞噬进去。
“师兄!使不得啊!”赵松石在旁边惊慌失措。面前这两个圣人若是大打出手,怕是真的会将这贺兰山削去数十丈。外面那些达官贵人、侍从宫女还有山上道士都会死于非命。到时候天下耻笑不说,便是与那塞北郡也将化为死地。如此一来,观阳楼六百年的基业也将毁于一旦。
但赵松石的言语却已经阻止不了两个圣人一触即发的气机。眼看着事情无可挽回,立在一边被两人气机压制得摇摇欲坠的刘知蝉却开口了,“老头子,我想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