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谈小说的细节]
老鹰在天空中回旋,当它发现猎物时,马上闭合了翅膀,从高空一头扎下来,捕捉它寻觅的食物。它身在高空,何以能“洞察秋毫”,甚至连草丛中奔跑的老鼠也不放过,原因很简单,因为它有一双十分锐敏的眼睛。
一个青年习作者,应当具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并用这双眼睛去观察社会、观察人物,特别是洞察为一般人所不注意的细节。我之所以在这里特别强调观察细节,因为细节是塑造人物的最有力的环节,如果把情节比喻为小说中的一条金链带,那么细节就是这条金链带上的珍珠。它能使你的作品放出光泽,使你笔下的人物一下变得色彩鲜明。
最近,在《北京文学》第一期上,读到一篇习作者的小说,题为《野菊沾满了秋露》,尽管小说还有着一些不足,但我不能不钦佩作者马常观察生活细节的深邃目力。故事是用第一人称写的,作品中的“我”,在平反上调之前,去墓地祭悼一个在动乱年代里一起劳动改造过的亡友。作者在开满野菊花的墓地,没有用空泛的回忆来描写已故的友人,值得赞许的是作者用闪光的细节抒发感情,描写了一颗充满幽默、善良而又十分正直的灵魂。这里,我不想赘述众多的细节,只选择细节中的一例供青年朋友们参考。小说中有个配角,是送来劳动改造的小业主,他有着无利不沾的习性。一天,劳动改造队在田间吃饭时,来了一个卖咸菜的小贩,别的改造成员,都花钱买酱菜吃,而这个小业主却一失手将窝窝头掉在小贩的芝麻酱酱桶里。那个卖菜的小贩又怒又气,而那个小业主则连连埋怨自己的失手。尽管那个小贩把小业主的窝窝头从桶里掏出来后,把沾在窝窝头上的芝麻酱刮了又刮,那小业主还是吃上了不掏钱的美味……
看!这是刻画人物多么有力的细节!作者没有正面写小业主的贪婪,但是仅仅这一个细节——不足二百字的细节描写,就使小业主的卑怯形象透过纸背,闯进读者的心扉。当我读到这里时,先是哑然失笑,之后不禁叫出了一个“好”字。
好!确实好。在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说中,常常是因为一个有力的细节,而勾画出一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剖析出一个人物的灵魂。很显然,作者把这样的细节写进小说,绝非一时灵感显圣,而是在日常生活中用一双鹰鹞般的眼睛,善于观察“微观宇宙”的结果。
创作之暇,经常阅读一些青年习作者的手稿。有些青年习作者,身在生活之中,也能寻觅到一些创作素材,他们有表达立意、组织情节的能力,但是他们的作品常常失败于没有出色的细节描写。因而,尽管这些作品中的人物,都有自己的音容笑貌,但总觉得人物形象缺乏立体感,人物缺乏应有的深度,仔细琢磨,实因作品中缺少生动有力的细节之故。
要写出小说中好的细节,除了要对人洞察细微之外,还要进行艰苦的积累工作。我个人的办法是,身上带着一个小本子,随时随地把自己看到听到的动人的细节,马上记下来。这些零碎的、杂乱的记载,对于一个搞创作的人来说,虽然不一定立刻有用,但总有一天,这一颗颗闪光的珍珠会穿到你情节的链带中去的。在劳改队,我曾碰到过一个其坏无比、专以诬陷别人为能事的劳改对象,他诬陷人的手段,就是秦桧再生也会为之目瞪口呆:有一天他和一个“右派”一块洗衣裳,这个“右派”说:“衣裳上领口和袖口最脏,要多抹肥皂。”本来这是生活中人人皆知的大道理。可是片刻之后,这个家伙向劳改队长汇报说“右派××说领袖最脏”,于是这个“右派”的厄运来了,在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这个“右派”的帽子上又加上一顶“反革命”的黑冠。
这个细节,我觉得从反面暴露了那个坏蛋的肮脏心灵,我记下了它。几年之后,在我写《远去的白帆》这部中篇小说时,这个有力的细节就跳到我的稿纸上来了。由于这个细节的作用,劳改队中“歌乐山少尉”的丑恶形象一下子丰满起来。这比我写他办了一千次一万次坏事,更有说服力,更有思想内涵。
这,就是细节在文学作品中的重要作用。一篇小说,无论主题多么出新,结构如何严谨,语言多么生动,如果没有有力的细节支撑,作品将是跛足的婴儿,或是一株外表光滑而腹中空空的芦苇。假如把一篇好的小说,比作一个健美的运动员,那么细节就是运动员体躯上的肌肉,肌肉结实丰满,这个运动员才能展示出他健美的体魄。
青年习作者要磨炼自己的一双眼睛,对生活洞察入微,寻觅表现人物的有力细节,只有这样,才能使你笔下的人物深刻,使你塑造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1982年2月于北京
[文学初步]
[我的第一篇小说]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句俗语,对我说来,倍感其准确性和科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