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刚愕然地望着他。
我们也静静地等待“下回分解”。
水上勉先生风趣地摇摇头说:“这个办法中国朋友们不要效仿。为了不出钱办大事,我为木器商在刊物上刊发广告,用他们付的广告费给我打了这些书架。诸位朋友!这是日本作家水上勉的堕落,不过,这总比刊登啤酒广告要高雅。为了家乡的孩子们生活充实、知识视野开阔,我搞了一次商品交换。”
水上勉先生的自白,使我非常感动。我仿佛对他那双眼睛里闪烁出来的悲悯的光,有了更深一步的理解:那淡淡忧郁的光环,不仅仅因为他的少年时代凄楚,也不仅仅他难忘苦命的母亲,而是他的胸襟宽阔,里边装着故乡的每块泥土,装着这块土地上的一草一木。在参观文库画室的过程中,我看到多幅油画都是描绘他故乡的山山水水的。在轿车上我看见的那条奔跑的小溪,此时“流进”了他的画室,水上勉先生把这幅画挂在非常显要的位置,以揭示他心灵上对乡土的一往情深。画卷中的《蝴蝶》《大地的乳房》,也都是以他的故土为背景,曾选进他的小说当作插图画页。使我惊异的是,这些油画色彩那么和谐自然,几乎都和我在轿车中看到的极端相似。对这一问题,我询问了水上勉先生:
“画家怎么会对这儿如此熟悉?”
他笑笑,反问我说:“画得好吗?”
“我很动情。”
“画这些画的人是我家乡的朋友,他叫渡边淳。”水上勉阐述着他的艺术见解,“这些画是我书中插图画的放大,我选择我小说插图的重要标准,就是要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渡边淳先生是我们这儿一位并不出名的业余画家,我许多部描绘乡土的小说,都是请他来画插画,而不去找那些身居闹市、名气很大的画家为我的小说配画。”
“渡边淳先生在吗?”
“我这位朋友答应要来的。可是他非常忙,他是骑着摩托车往村村镇镇送信的邮局职员,此外,他还要烧木炭,插稻秧,种菜,种田……再剩余下时间,他才能提笔作画。我非常钦佩我这位同乡。看,他来了!”
走进厅室的是个身材高大、面孔黑中透红的中年人。看见这么多中国朋友的视线焦点都集中到他的脸上,他有些局促不安。先是下意识地摸了摸沾着污垢的工作服上的纽扣,后又抓了几把他开始谢顶的稀松头发,走过来和我们一一握手。他不善谈吐,面色窘红,当他和我握手的一霎间,我摸到了他手掌上结得厚厚的老茧——身为一流作家的水上勉先生,能够把家乡艰辛的普通劳动者,引为平生知己,并邀请他来和中国作家们会见,这足以展现水上勉先生热爱泥土的情挚意切。尽管在后几间厅堂里,墙上也悬挂着日本画家须田克太、斋滕真一、津田青枫的画,但占据水上勉先生心目中主宰地位的,仍然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相不上报刊”的家乡土著——渡边淳先生。
我很喜欢渡边淳先生的质朴,他就像大地上的泥土;我更敬佩水上勉先生的风骨,他是故乡泥土筑造的精灵。当我们参观到文库最后一个厅堂时,洁白的墙壁上悬挂着当地几位已故著名禅师的画像。我不解地询问水上勉先生:“为什么把这几位法师的遗像挂在文库?”
“我虽然还了俗,但我崇敬这些高僧。”
“能不能说具体些?”我仍感到茫然。
“你看!这位法师叫仪山善来,他是个非常善良的大和尚。我尊敬他不仅仅因为他的善良,更尊崇他的人生哲理。”水上勉先生面色庄重地向我介绍,“你再看第二位法师,他叫滴水宜牧。当他出家为僧时,给仪山善来当小厮。有一次仪山善来洗澡,滴水宜牧为仪山善来放的热水太多了,他怕烫坏了老禅师,便把热水一股脑儿给放光了,重新拧开冷热水龙头。仪山和尚发现后,训导滴水宜牧说:‘等一会儿热水不就会变凉一些吗?为什么要把那么多水糟蹋掉呢?一滴水对大地的草木,也是有用的。’滴水宜牧的法名就是从这儿来的。我所以把这座藏书厅叫‘一滴文库’,就是从这儿得到的启示。一滴水也许太少了,可它是大江大海的源头。”
“噢!”我心中豁然开朗了。站在我身旁的水上勉先生,在我眼里顿时变得更加清晰而透明。他把自己花掉16年积蓄、煞费苦心为故乡修盖起来的文库,仅仅看作一滴小小的水珠,这里既有他自己的躬谨,又有他信奉的生活哲理。他是这块土地上诞生的儿子,他把自己看得十分平凡——尽管他是当代日本文坛的一棵巨树——看成是这块土地上的一朵野花、一株小草、一朵小小蒲公英、一团依恋着泥土的报春藤……他生命中每一次吐绿、打苞、开花、结果,都是对养育过他的泥土的回报。
当我们走进另一座厅堂时,我的这种印象就更加强烈。那座厅堂摆满了用竹子做的竹偶,从妙龄少女到珠黄丑妇,从松庵一样的恶僧到勤快善良的小厮,各式各样的竹偶头像共三百多个。水上勉先生顺手拿起两个放在木架上的竹偶,把手伸进他的袍衫之内,这两个竹偶立刻向我们频频点头,表示对中国客人的热烈欢迎。水上勉先生原来不仅仅是日本著名作家,还有着演竹偶戏的高超技艺。渡边淳先生通过翻译告诉我:“水上勉先生对他的故土魂牵梦萦。这个竹偶剧团是他亲手筹建的,他在剧团中担任导演。每年秋收之后,剧团都要走村串镇,为乡亲们演出。他跟着剧团走东串西,自得其乐。因为这个竹偶剧团是水上勉先生办起来的,在日本颇有名声,他们曾到东京去演出多场,得到过日本天皇的接见。”
够了!
完全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