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桥”传奇]
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笔者在美停留期间,曾先后两次去伦敦桥神游。之所以如此,皆因电影《魂断蓝桥》强大的震撼力量,在内心久久拂不去的缘故。第一次去伦敦桥纯粹是游兴所致,那正是美国的夏天,游艇在桥下的湖面上穿梭如织,一时兴起,便也泛舟于桥下的碧波之中。第二次去那儿是冬天,虽然远山上披着银雪,是不是因为伦敦桥上,被冬季冷色覆盖之故,尽管游人不少,但那远山的冰雪,却让笔者思绪游离了美丽风景,头脑里升腾起一个文化与财富的命题——命题的主人,是亚利桑那州的富商麦高乐其的经商传奇。
众所周知,伦敦桥是1176年建筑在英国伦敦市郊泰晤士河上的。据历史记载:几个世纪之前,由于当时英国监狱人满为患,当局便把一些罪犯转移到泰晤士河的船上,因而流经伦敦市郊的泰晤士河,便成了一座水上监狱。后来觉得水上监狱不仅有碍观瞻,而且影响环境卫生,英国当局便将这些囚徒流放到澳洲,并用这些廉价劳动力开发澳洲。伦敦桥之所以出名,历史久远只是其原因之一;更大的原因是在二战尾声,在这座石桥上,拍摄出使世界亿万观众为之倾倒的《魂断蓝桥》。
为此,当英国为伦敦城市建设之需,在1968年决心要拆除此石桥时,美国亚利桑那州的富商麦高乐其凭着文化智商,察觉到一个巨大的人文商机来了,当即表示要购买下这座世界闻名的文化古桥。尽管美国是个开放的社会,当时还是遭到众多非议,认为这是一种没有经济意义的徒劳。因为将一个长长的庞大的石桥,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搬迁到美国亚利桑那州他的领地里来,是一件愚人也不会干的傻事。因为搬迁不仅是一件十分烦琐的工程,而且耗资巨大,无论陆运和水运,都是耗尽精力和财力的事情。但是大智若愚的麦高乐其先生,窥视到其内在人文价值,力排众议之后,先是果断地与伦敦市长商定,以246万美元购买下此桥;后又委托工程师和技师亲赴伦敦,干起了这件“愚公移山”的迁桥之举。技师先将拆下的桥石,一块不漏地编上号码,然后将这些石头装上船舶运抵美国——最后,再按石头的号码,在他所属的田园中一块块地垒起,完全按照伦敦桥的原来模样,在亚利桑那州建成此桥。此举,连同拆运的过程算在内,麦高乐其耗费了三年多时间(从1968年9月至1971年10月),并投入了750万美元的运费和重建资金,才算完成了这项历史人文工程的搬迁壮举。
与此辉煌的一笔相互交辉的,是麦高乐其的又一超常之举:按说如此艰难的工程,麦高乐其先生理应归己所有,但事实并非如此!在为此桥建成举行的盛典上,他面对伦敦市长与亚利桑那州州长,以及欧洲各种媒体宣布,将其领地上的这座伦敦桥,无偿地捐献给了亚利桑那州政府。他说他之所以搬迁此桥,是为了弘扬世界文明。此事经过媒体披露之后,立刻成为美国家喻户晓的奇闻逸事,人们都风起云涌般地来到麦高乐其的田园里来。此时,麦高乐其先生以伦敦桥为主体的公园,已然开工,因而这曲交织着人类文明精神的交响乐章,传遍了世界。于是,在弘扬人文精神的同时,孕生了麦高乐其先生巨大的财富机缘——本来,他这块地处内华达州与亚利桑那州之间的土地,是一片荒芜的丘陵,地上长满了野生的仙人掌等杂物,但自从有了以伦敦桥为主题的公园之后,很快变成了世界游人的胜地——就连我这个亚洲人,竟然两次光临此地。
记得我初访地处亚利桑那州和内华达州交界处的伦敦桥时,只是沉溺于它的美丽景色,并没多想麦高乐其先生的商业奇谋。当时,我望着桥上飘扬着美国亚利桑那州的州旗,心中对它从英国泰晤士河移位到这儿来,只感到神秘而不可思议。再到伦敦桥时,我似乎从无知走向了有知:我首先认知这位麦高乐其先生,不愧是美国商海中的一个奇才,因为这块昔日的不毛之地,因伦敦桥而成了著名的公园之后,这么多年的门票收入,已远远超出了他千万美元的付出。这儿地临著名风景大峡谷、木化石公园、红石山公园以及古印第安人的“鬼镇”,每天从世界各地来这些景区观光的游人,不计其数,特别是内华达州世界著名的赌城拉斯维加斯以及小赌城温林茨,用汽车轮子来丈量,都与伦敦桥只有咫尺之遥。想来,麦高乐其先生早已把这些地理优势计算在内,才不惜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把这个庞然大物搬到这儿来的。不是吗?
但是麦高乐其先生的奇智,首先来自于对人类文化的认知。试想,如果这儿没有世界闻名的伦敦桥,能给他带来一片盎然的商机吗?答案是否定的。美国富商多如长夜星空,为什么他独具慧眼,书写出了世界商业史十分奇特的一页?麦高乐其先生早已作古,笔者虽无法查阅其翔实身世,但是他的行为就是一部文化与财富合二为一的大书。无法想象,一个腰缠万贯而腹中空空如也的商人,能释放出如此壮丽的绝响来。由此推断,麦高乐其先生不仅仅是《魂断蓝桥》的知音,还深谙人文历史与商海之间的相依相存关系:建筑于12世纪的古伦敦桥,已然是著名的历史古迹,一代影星费雯丽,又曾在这座石桥上拍摄过震撼世界的电影《魂断蓝桥》。因此,其桥的含金量之高,可谓无与伦比了。试想,那些一夜暴富只知钻钱眼、心中没有任何人文积淀的阔佬,能够有此认知吗?
否!
因而,伦敦桥的搬迁故事,对商界不无潜在的提示:即使你是亿万富翁,如果欠缺了人文积淀和人文情怀,你也只是个安徒生童话中“光着屁股的皇帝”——这就是文化与财富的话题。
2001年4月
[走马“艺术村”]
美国西南部的亚利桑那州首府凤凰城郊,有一座小小的艺术村。这儿拍卖艺术家们的各种作品,记得在1994年,我来这儿做客时,虽然没有车水马龙的景象,但是来问津艺术的游人还是不少。值此21世纪之初,我来此故地重游,看这里门前冷落,感伤之情便油然而生。尽管这儿冬日阳光温暖如春,小村又增添了一辆环行于街市的“大巴”——尽管艺术环境的软件不断改善,但是车内几乎空无一人。这辆“大巴”显得百般无奈地在街上转来转去,那车上的司机大概太寂寞了,便向我和身旁的两个孙儿摆摆手,并用英语高喊了两句什么话,聊以自我解嘲。
这时候,一个突发而至的意念闪电般地涌进我的心扉:经济强大,科技超前,是否就意味着文艺的必然繁荣?答案也许是否定的。所以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完全是由画廊里的一件雕塑作品引发的:1994年,我在这个艺术村里,曾看见过一件由几块碎铜焊接成的欧式酒瓶,它高一米有余,当时的标价是6万美元。几年时光流逝——时间已然到了21世纪之初,它仍然毫无愧色地站在那个画廊,只不过标价降到了4.8万美元。我实在不知这位画廊老板,何以会将其存放到今日?是他偏爱这件艺术品,还是没有更好的作品将其取代?抑或是他就是这件作品的作者,留在这里自我欣赏?当然,艺术自身的品位高低,也许是艺术兴衰的决定因素。但是不能否认的是,超强经济对艺术的挤压,也是艺术得了感冒的因素。美国是当今地球上的头号经济强国,这是世界上有目共睹的事实,可是艺术面对经济而言,还处于生活的绝对边缘地位。
凤凰城有个交响乐团和芭蕾舞团。本来我认为这些起源于西方并在西方成长壮大的艺术品种,一定是时代生活的宠儿。事实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它的生存状态也和中国的艺术团体的生存状态一样,靠企业或财团支持。去年交响乐团通过媒体,发表经济难以支撑的求援声明。还算不错,此举引来摩托罗拉财团的回声。据知,该财团的女当家是个音乐爱好者。接着芭蕾舞团也照方抓药,但并没得到财团的回应,日子比交响乐团自然难过多了。我曾在一个周末,特意去听了一场音乐会。那大厅是豪华而雅静的,听众也都是彬彬有礼的。可是这不是营业性的演出,而是周末的义演。孩子告诉我,如果是售票演出,大厅里能有五分之一的来者,就算不错了;即使是义务演出,大厅里也没有坐满听众。这和中国纯艺术团体的处境,何其相似?这个交响乐团演出的曲子,除有一首奥地利作曲家约翰·施特劳斯的古典轻音乐作品之外,一律是现代流行音乐。最让我感到迷惑不解的是,不仅美国电影《星球大战》的插曲也搬了进来,甚至连美国动态电影《宇宙》中的组曲,也被弄来了。特别有一场《木星》的乐曲演奏,在舞台星光闪烁之际,突然有几个芭蕾舞演员飘忽而至,他们随着现代音乐的旋律,梦幻般地表现着人类对未来宇宙的感知。
作为一个东方来客,我很难对其音乐的成败进行评说,但是我知道那几个芭蕾舞演员,所以穿插到交响乐团里来,不是两强的联合,而是强弱互补。据当地媒体报道,芭蕾舞团因为没有得到施舍,而今步履艰难,已然濒临解体。有意思的是,该团的男女A角,都是从中国芭蕾舞团来的精英。我想,他们登上世界财富大国的土地时,或许幻想这儿能摆脱舞蹈在中国的尴尬,却不知财富并不一定是艺术的土壤。当然,以美国的工资对比中国工资来说,同样是困窘的处境,生活可能会好一些。但就视艺术为生命的人而言,美国的土壤也许更缺乏让艺术成活的水分。
在美国,艺术畅销年代是在里根执政时期。之所以那时候艺术走红一时,说穿了还是经济杠杆的作用。那个年月,里根制定了购买艺术品可以免税的政策条文,一时之间让有些艺术家走了红运。财团的巨富们购买艺术品,可以一箭双雕——既免去其购买艺术品所花费资金的税务,又减少了税额上缴。里根执政结束,这项政策被改变,艺术的寒窘状态便一览无余了。记得在美国我看到过一册名为《华人艺术家在美洲》的名人录。几十年来旅居美洲的华人艺术家,前后有六百多位。可是真正成气候的究竟几何?陈逸飞、丁绍光两位画家,算是其中的幸运儿了。但即使是幸运儿,也和经济财团的购买力不可分割。不是吗?至于其他那些生活在整个美洲的艺术家,国内传媒有时把他们说得神乎其神,其实他们的生存状态,并不像媒体传播的那么美好。前些时候,在报刊上见到对一位赴美画家的报道,说其如何大展宏图鹏程万里,读罢此则消息,曾让笔者窃笑不止——因为就与此同时,我接到一封友人的来信,说是在美国纷乱的黑人居住区,几度寻他而不在。友人估计,他是有意躲避,怕向国内道破真情,因戏法露了馅儿而名声扫地。据我在美国所知,有些艺术家苦心耕耘艺术是假,摆地摊维持生计是真。当然,这种价值不能用人民币的币值计算,即使是这样,他们的生活也比在国内收入要高出一截;但是作为艺术家的艺术成就而言,那是无须求证的答案。
为了全面地认知美国艺术的生存状态,在凤凰城我还特意进了一次电影院。出乎我意料的是,由台湾李安执导、大陆和台湾两地演员参与、好莱坞投入拍摄的电影《卧虎藏龙》,倒是赢得了满堂红。我最初对此现象颇为不解,事后我终于找到了其原因所在——各大财团主持的报纸、电视,事先都曾对这部电影进行过大量的宣传,纽约的《华尔街日报》,还将其男女主角周润发和章子怡的彩色剧照,不惜成本地登载于该报的第一版。这对中国的电影,是否可算破天荒之举,我手边无资料可查,因而不能胡乱评说;但就其商业运作手段而言,则是《泰坦尼克号》的翻版。当然,这部电影的导演和摄影,都有其独到之处:从美国的大峡谷,直到中国的黄山——包括中国的安徽古宅,其风光都被拍得十分秀丽。但故事无法超越武侠影视的套路,在“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屏风后边,可以说没有什么新意。它的票房价值所以在美一路攀升,可否视为经济杠杆发挥的作用呢?
小小的艺术村的命运如此,一切艺术都概莫能外。美国如此,中国明天的艺术处境会是什么样子?这就是“门前冷落车马稀”的艺术村,提示给我们的一个世界性的话题。
2001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