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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9章 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45)(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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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杜,这是去哪儿?”我头上冒出了汗。

“拐过这条街,就是巴黎圣母院了!”他回头一笑,马上又收敛了笑意,“我看……咱们在路边椅上休息一下吧!”

“不。”我掏出手绢擦擦汗说,“我当年经受过‘马拉松’的锻炼!”

行抵巴黎圣母院广场,适逢悠扬的钟声从云中传入耳鼓。巴黎圣母院大教堂的尖顶,直矗云天,巴黎的上空似乎显得低了,而缓慢的修道院钟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巴黎圣母院,当年有多少在这儿洗浴的圣女?游人们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因得到圣母玛利亚头上灵光的照耀,而灵魂和肉体同时升入天堂的?游人们恐怕也不会说得清楚。教堂烧尽了多少亿支蜡烛,又有多少信徒把青丝超度成了鹤发?

一切都是个谜——一个世人心中的未知数。但是雨果笔下《巴黎圣母院》中的打钟人加西莫多和坚贞的吉卜赛女郎爱斯梅拉尔德却被世人所熟知,巴黎圣母院也因此更为声名显赫,我跟随小杜所以能到这儿,就是被雨果的笔锋引路而来的。

教堂内光线昏暗,烛火影影绰绰。据说,当年拿破仑曾亲自到这里来觐见圣母之灵,但圣母并未启示他如何避免滑铁卢战役的全军覆没。俱往矣!而今在教堂内被隔开的一个个房间里,我还看见浑身艳装的新潮女性,在向壁画上的神灵默默地祈祷着,忏悔着什么往事似的,态度之虔诚庄重,如同时光在瞬间发生了倒流……

走出圣母院教堂,见鸽子在教堂的屋檐下咕咕噜地闹春,青年男女在拥抱接吻,儿童在广场嬉戏追逐,直升机如同大蜻蜓一般在头上轰鸣而过。这儿是生机盎然的巴黎,是流动着的彩色世界。我想,雨果如果能活到今天,他一定会在圣母院的广场上,祝愿那些在热恋中接吻的青年早成眷属,祝福那些儿童张开翅膀像“大蜻蜓”般地去翱翔宇宙。祝天空更蓝,祝草坪和森林更绿,祝塞纳河成为一条没有污染的清澈河流,祝整个巴黎都跳起充满生命朝气的迪斯科狂舞……

在索尔邦学院雨果塑像的眼神里,就流露着一种对人类生存延续的祝福。这是一座石雕,石面并不光洁,雨果坐在索尔邦学院的广场上,似乎有些困倦,他用手背顶着自己的腮额,仿佛在构思着一幕外星人的戏剧;不,也许他正对受苦的小女孩柯赛特以及为她而卖掉了金牙的母亲芳汀,进行人道的回盼。

其实,世界的底层,何止法兰西存在,我在社会的底层,因穷苦得无法填饱肚子时,卖过《鲁迅全集》,也卖过你的成套著作。这一摞摞的书籍虽然没有闪耀着金色的光亮,却有着金子的内核。中国古人说:书中有黄金。不!不仅仅有黄金,雨果蕴藏着黄金也难以买到的人类的良心。

我永难忘却,在劳改队的小屋,我的枕下放着雨果的《悲惨世界》,书籍的封皮却掩人耳目地写着《选集》。这是在我和文学诀别的年代,从刚刚卖到废品站的书籍中索取回来的一本书。像暮秋的寒蝉一样善于伪装,我用最辉煌的书名掩盖住了书胆。

我读。

我抄。

我默默地背诵。

记得,当我读到马德兰市长在法庭承受良心审判的那一章节,我的心战栗了。从法官到听众,没有一个人怀疑马德兰市长就是逃犯冉·阿让;而那些嫌疑犯不断被提进法庭,代替冉·阿让接受审讯时,冉·阿让——更名改姓的马德兰市长,突然从尊贵的旁听席位站起来,缓慢而沉重地走上被告席。法庭上下先是惊愕,后是哗然,在这短短时刻里,马德兰市长的黑发童话般地变成雪……只有雨果才有这样奇伟而浪漫的想象力,冉·阿让在这个章节中闪现出了人的真正光辉……

至今,我抄写这一章节的本本犹在。历经时间的侵蚀,以及劳改队老鼠的吞噬,纸页已然变黄,边边沿沿残留着鼠牙的印痕;但是,用钢笔抄写下的密密麻麻字体,却没有褪色。出行欧洲之前,行程匆忙,要是能携带上我这个“囚徒”的笔记,并将它呈献给雨果博物馆,那将是十分有意义的事。可惜,我忘记带上它。

小杜见我对雨果雕像一片依恋之情,虽没有开口催促我离开索尔邦学院的广场,但他不停地看表,分明是一种无言的提示。他虽读过许多雨果著作,能滔滔不绝地论及雨果戏剧中的人物,但因他和我经历、心境不同,无法觉察到我此时的心绪之复杂。忆往昔,我不也是个东方的“冉·阿让”吗?像磨盘上的驴儿一样,走着我脚下无穷尽的圆弧……小杜——一个留学法国的博士研究生,能对人生理解这么多吗?

巴黎街头的行人脚下匆匆,显示着欧洲人特有的气派。我脚步踽踽,不要去比那些金发披肩的男士女士,就是和小杜相比,我也总是落在他后边老远。因而,小杜不得不经常停下脚步等我。

“累了吧!”他很关切。

“是的。”我觉得心疲累了。

“坐会儿吧!”刚才他就这样说过,“不然拦一辆‘的士’,这儿离雨果故居,路还不近呢!”

我未表示同意,这倒不是吝惜口袋里的法郎——只要不遇上巴黎扒手,法郎足够我花到返国;实因雨果的那尊手托腮的雕像,使我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凉,我愿意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慢慢品味其中的苦涩:粗略想想,雨果留下了上千万字的作品,直到生命的垂暮之年,他还不忘勤奋地笔耕,作家的桂冠对他来说是受之无愧的。我是什么?能算个作家?几本小文,疵斑累累,回首望之,常使自己脸红心跳。

重返京华以来,尽管自己一直警惕惰性侵入骨髓,但随着生活环境的巨大变化,补偿一下20年流放之苦的安逸享受意识,还是时有蔓延之势,面对雨果,我深深地感到内疚。我又想到我们可敬的老一代作家和文苑的后生晚辈。知自尊自爱者固然多多,但也不乏安徒生童话中的胸前挂满勋章的“光着屁股的皇帝”。其实,人的才情有大有小,“光着屁股”也无甚难堪之处;可畏的倒是,兜里装着一部长篇或早年几篇小说什么的,便动辄以文坛霸主自居。那架势,颇有取巴金老、冰心老而代之的虎威,实不知世界上有“廉耻”二字矣!还有那些可爱的小兄弟、小姐妹,有的刚刚写过一两篇小说或几首小诗什么的,作家、诗人的彩色花环,就套在了自己颈上(也有恐怕被别人误认为不是新潮代表的评论家,而跪拜奉献的)。如果这些本不是鸡群之鹤的“鸡群之鹤”,能在雨果雕像脚下站上一两分钟,审慎地问问自己:我到底算不算个作家,那该有多么体面?!

下午3点,小杜带我终于再次来到雨果博物馆门外。大门敞开,人流如涌,早晨见到的那种冷清和寂寥已不复存在,说着西班牙、意大利和亚非语种的雨果读者,进进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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