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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7章 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3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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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次,饭后我在香江酒楼的一间小屋和一位画家看录像。黄先生的录像带中,有《大运河》,有《黄土地》,有中国民间舞蹈……其中,压在最底下的一盘录像带写着德文,我们好奇地播放了它。真是应了古人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句俗语,这盘录像带录下的竟是黄先生和安尼,在波恩狂欢节时的有趣镜头。首先是黄先生学着香港武打明星李小龙的架势舞剑打拳,接着是安尼取出一盒香烟,对着镜头变着香烟的魔术。老实说,黄先生的动作实在蹩脚得可笑,一招一式都像机械人一般;安尼变魔术的眼神流光,动作准确,像是在启开大幕的魔术舞台上。

他笑了。

她也笑了。

他笑得十分开心。

她笑得前仰后合。

看到这里,我不禁叫了声“好”!那位画家有点奇怪地望着我,对这声叫“好”不解其意。我向他解释,这正是我找也找不到的东西,录像带上展示了他和她生活的另个“半球”。我请求这位画家,把这些画面在电视屏幕上定格,然后用照相机连续拍照。可惜,不知是相机的质量不好,还是这位画家的摄影技术欠佳,等照片冲洗出来,都是一块块的光圈斑点,因而使得《家庭》的读者不能从相片上去了解他俩的这部分生活,只能从笔者的文字描写中体会这对夫妻的家庭之乐了。

对了,我还看见过黄先生和安尼的一件乐事:在书店里帮忙打工的阮嘉玲女士分娩,生了个小女孩,她常常推着小车,把小女儿推到香江酒楼里来。偶然,和黄先生及安尼碰在一起,这个小女娃就成了宝贝,黄先生又抱又亲,安尼也爱不释手,如同他俩的孩子一样。他递到安尼怀里,安尼又递到他怀里,许久许久才把这出生刚刚几个月的小女娃送回到小车里去。哪知,小女娃喜欢人抱,不喜欢躺下,黄和他夫人就又把小家伙抱起来,直到她睡去为止。

我曾问过黄先生:“为什么你们不要个孩子?”

他说:“那就什么事情都干不成了!”

我说:“你1946年出生,到1987年可是41周岁的人了!”

“我们不是生了一个《龙舟》吗?”他打诨地回答。

“那是精神产品。”

“真的,我俩还都不想要孩子。对我和安尼来说,精神需求永远是第一位的。”

安尼对此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很显然,这又是他俩的一个感情默契。在欧洲,常见有的夫妇已近中年,仍然不要孩子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些夫妇怕小生命出世后妨碍他们的尽情享受。如去环球旅游,如去海滨度假,小生命都将成为他们行动的负担。根据报刊资料,尽管欧洲的各国政府(包括联邦德国)都有鼓励生孩子的各种优厚措施,但这些国家的人口出生率仍然低于厉行节育的我国。黄先生和夫人安尼不要小生命诞生的缘由,绝对不同于有些欧洲夫妇,因为他俩没有享乐意识,他俩像是一对吐丝的春蚕那样,在心灵里纺织着美好的文化世纪,费神地给中华悠久灿烂的文化纺织着一顶辉煌而瑰丽的花冠!

难得有那么一天,黄先生和安尼的欢乐节日到来了——那是6月下旬的一天早晨,我应奥中友协之邀,离西德去奥地利维也纳,他执意开车送我去维也纳,安尼开着另一辆轿车,带着女友阮嘉玲以及阮的小女儿等人到慕尼黑去玩。

这是十分漫长的旅途。在旅途上,我曾有过这种迷惑:黄先生身上有中国血统,对中华民族的感情可以理解;安尼从小受到的是欧洲式的教育,她何以能和黄先生同建《龙舟》,并为此要做出那么多牺牲呢?当天晚上,我夜宿在慕尼黑郊外小城,安尼父母幽静的家里,像许多屮产阶级家庭一样,她父母家里有着一幢典雅的小楼和庭院花园。她慈祥的妈妈操持家政,她爸爸曾是巴伐利亚州的议员,1987年落选后,在一个文物部门工作。当我迈进这家陌生的楼门时,安尼的兄弟和妹妹都在,全家热情地欢迎我这个来自遥远中国的客人。

看得出这是一个和睦的家庭,嗅得出客厅、书房以及陈设摆放中的知识气氛。但是引起我更大兴趣的,是在宽敞客厅及过厅中,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幅镶嵌着镜框的油画。我在一幅半抽象“奔马群”的画面前停步,那些马儿是由流畅的线条和浓淡相宜的色块组成,虽是以虚代实,但是那些马儿昂首抖鬃或觅食青草之形态,仍然惟妙惟肖。我问安尼父亲:“这幅画是谁的作品?”她父亲笑笑:“安尼呀!这些画许多出自她的手笔!”另一幅油画,是三把张开的雨伞,雨伞下走着三个曲线朦胧的姑娘,马路的水影中,倒映出她们的身影,称得上是一幅雨幕中的青春图案。

“这幅也是安尼画的了?”

她父亲有点自豪地“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画的?”

“中学时代。”

这使我感奋不已。在波恩时阮嘉玲女士告诉过我,安尼总揽《龙舟》的设计装帧,实不知安尼有这么高的美术技艺。再往下看,安尼的壁画中,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一幅静静的墨竹和一幅完全是中国国画气派的芦苇、小河和田野。黄先生告诉我,这是她上大学以后画的,东方艺术在绘画中追求的恬静淡雅,分明影响了安尼的艺术趣味。

后来,和安尼非常熟悉了,我曾询及安尼这一问题。我说:“你完全有条件成为一个画家的,为什么……”

“后来我被中国文化所陶醉。”

“一种追求取代了另一种追求?”

“应当说一种兴趣冲淡了另一种兴趣!所以我上大学时选择了汉语。”她娓娓而谈,“我觉得中国艺术深广博大,才开始学习画中国画!”

“你本来可以轻松地生活。”我索性提出核心问题,“偏偏要驾驶《龙舟》,何故?”

“只为自己生活得轻松一些,那是很无聊的事情!”

“你是否认为在自我中应当无我?”我继续追问。

“不!如果《龙舟》能够办得成功,那也算是对我的确认。”安尼淡淡地一笑说,“当然,这是要付出不少精力的,可是兴趣也能够驱赶疲劳,和中国的僧侣乏味地念经可不是一回事!”

至此,我对这个《龙舟》之家,已经一目了然了。

随着我对莱茵河畔这个家庭的敬意与日俱增,更觉得遇欺骗这样的家庭不可宽恕。在我和他俩相处的日子,黄先生和安尼一直不屑提起她,但这并不意味着忘记了遇给他们心灵留下的阴影。

7月,我应邀从联邦德国去巴黎访问,月初,黄先生开车带我去法国驻波恩领事馆办护照签证时,突然指着汽车的挡风玻璃说道:

“你看,这儿有个小小裂痕!”

“我看到了。”

“你知道这是怎么搞的吗?”黄先生自问自答地说,“这是我开车去柏林接遇时,在高速公路上,被另一辆轿车轮下绷起的石子撞击的。”

“噢!”他终于谈起遇。

“这倒不错!只要我一握方向盘,就看见这个裂痕!”黄先生的话中,颇有某种回盼过去的意味。

“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一言难尽,回去我给你看另一个上她当的家庭给我来的信。”黄先生不无惋惜地感叹道,“许多原来同情她的人都离她远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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