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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3章 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29)(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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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实在是对我们的冤枉批评。解释是多余的,因为赛德尔夫人并不十分了解中国作家的心。我们来联邦德国不在于看它的珍奇,而在寻找德意志的精神火光。马克思在他的《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一书中,曾对中国的三大发明对世界经济发展的影响,作了充分的肯定。他说:“火药、指南针和印刷术——这是预告资本主义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而印刷术变成了新教的工具。总的来说,变成科学复兴的手段,变成对精神发展创造必要的前提的最强大的杠杆。”我们完全承认我们祖先的聪明才智,并为我们的祖先具有超人的智能感到光荣,问题在于创造这三项伟大发明的民族,何以在近两三个世纪以来落伍?!我们是来德意志求索的,这一点,赛德尔夫人能够洞察我们的心情吗?

天宇洪荒,尘世沧桑,具有辉煌古文化的民族和国家,在几千年漫长跑道的竞赛中,都各显示出了自己的劣势。印度、中国、埃及、希腊……这些文化古国,为什么经济上都沦为牛尾?难道这里没有什么规律可循?巴比伦的文化灭亡,给所有古代文明之邦敲响了警钟,躺在祖先开创的古老文明软榻上打呼噜,实际上是民族的慢性自杀,等同于服用海洛因!

当然,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但对民族性格中的劣质部分进行重铸,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

汽车离开海德堡驶向东北。

汽车离开繁华喧闹的城市,驶向山峦起伏的丛林。

汽车掠过露出红色屋顶的村落——村落街头巷尾停放着各色的轿车。德意志的富足在城市可见,在偏僻山区可见——在战后42年,这是一个不是谜的谜团!

磨坊山庄到了。

十四、古老的水车之歌与12万人的摇滚乐

幽静。

鸟鸣。

除此之外,就是窗外淙淙的流水声。这是一台古老到浑身长满青苔的水车,在旅馆后院的草坪上浇水。它旋转的速度十分缓慢,显得悠闲、懒散,而又十分自在,还有那么一点洋洋自得的架势,向旅游者述说着它古老的身价!

当日黄昏,我们从海德堡抵达这座山庄旅馆时,我就到草坪上来欣赏这台水车;次日早晨被林中鸟儿叫醒,我又来到这台古老的水车旁,并带来相机为它拍照。

这玩意儿属于欧洲中世纪的产物,据旅馆主人的儿子告诉我,它在这儿已经旋转了几百年。由于木制轮片不断搅水而腐烂,已更换过多次轮片,但是从形象上它仍然保留了欧洲中世纪的风采。

我掐指算了算,这台旋转了几百年的水车,按旋转里程计算恐怕已经走过了“阿波罗”号宇宙飞船的路程,可是至今它原地不动地转着圆弧,转得蛮有兴味,颇有点任日月星辰去伴随历史岁月的更迭,它则我行我素、心安理得地在原地踏步,并以此为最大的乐趣似的。

当我举起相机,拍摄下它古老的颓姿时,不知为什么联想起了中国京剧舞台那些跑圆场的“龙套”,以及中国北方村镇里尚保存得十分完整的磨盘,毛驴儿拉着圆圆的磨盘转动的劲头,就很像眼前这台古老的水车。它虽然溢出浓郁的乡土气息,但缺少了时代的痕迹;整个画面仿佛蠕动着的生灵,而这生灵却消失了奔突跳跃的生气。

古老,是接近死亡的信号;而一往情深于古老的人,是灵魂老化的象征。如果用这个尺子去衡量一下,我能发现许许多多当代的青年老人、中年老人——我自己也在其中。因而,我需要寻找具有青春活力的乳浆,来充填我的饥肠;对于整个民族来说,也正需要像雷暴一样的突发力量,而这种奔突的张力只有来自于严格的自我剖析。

这座磨坊山庄虽然偏僻,但车轮子一滚就等于给人插上了翅膀。在德意志土地上神游,这种活力是不难寻觅的。我们在一座小村镇闲游时,正碰上这儿庆祝啤酒节,于是我们这些中国客人,一下也被卷入啤酒的旋涡。

草坪上搭着彩色帐篷。我们还没走近它,已听到了生命的喧闹,感受到力的骚动。走进帐篷一看,长长的酒桌前,坐着足有上千口子人,他们在狂热地举杯,在咕嘟嘟地吞咽着啤酒。其中,有老人和孩子,然而最多的还是青年人;这些青年男女有的穿着民族服装,有的服饰随便;乡村乐队穿着漂亮而整齐的礼服,在台上演奏着含有民间色彩的乐曲,为一年一度的啤酒节助兴。

我们这些黑头发的中国人,一走进帐篷,就变成了稀罕的外国人,站起来向我们拍手的,向我们晃动酒杯的,向我们用手势送吻的,向我们吹口哨的,不一而足。片刻之后,领我们走进啤酒帐篷的德国朋友,跳上了乐队的舞台,当他用扩音器向这千余口子饮酒者宣布,我们一行是来西德访问的中国作家时,啤酒帐篷顿时爆发出炒豆般的掌声。

意想不到的是,乐队要求中国作家中的一个去上台担任指挥,我们面面相觑了一阵,不知所措。记得,1985年张洁出访奥地利归来后曾告诉我,她在音乐之乡曾遇到这样的挑战。张洁没有畏惧,坦然上台,这是基于她对音乐有一定的了解。而我们这堆人中间,喜欢音乐的人虽说为数不少,但敢于上台去拿指挥棒的,却难以挑选。踌躇之际,忽见身旁的王安忆,便心里踏实了许多,因为她在文工团待过,照葫芦画瓢也许能应付一下,此提议立刻获得作家们的支持,王安忆也毫不犹豫地应允下来,她叫上翻译金弢,在一千多双眼睛注视下,从容跨步上台。通过金弢向啤酒帐篷中所有德国朋友,致以中国作家的问候之后,戴上一顶插着翎毛的礼帽,就举起了手中的指挥棒……

莫言对我耳语道:“女的就是比男的能耐点!”

“文坛上阴盛阳衰,缘故就在于此。”我以打诨对付他的幽默。

“你真认为文坛阴盛阳衰吗?”莫言认起真来了,“要是动真格的,还得看挥动如椽大笔的男子汉。”

“别咬耳了!听——”

其实,台上演奏的那支德国乐曲,是节奏明快而简单的。尽管这样,那些喝啤酒红了眼珠的啤酒狂,却随着乐曲哼唱,并手舞足蹈起来。那场面如同掀起狂浪的海,而挑动帐篷里德国人亢奋情绪的,千真万确的是中国作家中的王安忆。

我再次感到我的怯懦。青年时代我学的是师范专业,弹过108节拜尔钢琴练习曲,也学过音乐指挥课。按说,我应当有勇气上台,然而我把这差事推给了别人。这种心态可以美其名曰谦虚,实际上是丧失锐气的表现;而我们下一代作家,却极少这种心态,对照之下,不能不扯到心灵上自我羁绊的斑影——和那些尽情宣泄着亢奋情绪的德国青年,就更如同两个星球的人了。

又一天,我们从磨坊山庄出发途经联邦德国西部小城亚琛,到荷兰的边塞小城去游览。归来的路上,突然发现几公里长的草坪上,停满了小轿车。当时我们猜想,可能是附近的一个大运动场,正在举行足球赛,我们这辆面包车上的几位作家,多数人不喜欢看足球,便驱车而过,没有在该地停留。玛拉沁夫和王安忆、张承志、张炜、叶文玲、谢素娟等几位同志,好奇心切,将车停下,步行去了一个露天运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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