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湖畔寻包拯]
沿黄河东行至开封。开封曾是七个王朝的都城,其中以宋朝历时最长。《清明上河图》就是以开封(当时叫东京)市井生活为背景的绘画长卷。昔日,常常记起的是开封市的帝王御街和御街上彻夜灯火的樊楼。荒疏朝政、浪漫的宋徽宗常与名妓李师师相会于此楼。实不知开封曾有过一座“包青天”倒坐(坐南朝北)的衙门府。此次,在黄河行的旅途中,有机会在开封逗留览胜,才发现人们对宋朝九代帝王(始自黄袍加身的宋太祖赵匡胤、终至被金俘虏的宋钦宗)的缅思,远远抵不上一个清官包拯。
九代帝王的遗像,皆存于今日樊楼的蜡像馆;唯有声名流传千古的包拯,正襟危坐包公祠。包公祠位于开封西南角,三面环绕碧波粼粼的湖水,一面通往市区陆地,湖形弯拱成月牙状,因而开封市民把这泓净水,称为“包公湖”和“月牙湖”。
间或,我迎着夕阳落日,在月牙湖畔踯躅,觉得历史虽然极其严酷,却也公正无私,它碾碎了一代代帝王身穿的龙袍,却保留下面如锅底、当时身为开封府尹的铁面包公的祠堂。这不是挺耐人咀嚼和寻味的吗?!更为引人遐思的是,它跨越时空,超越民族,乃至人人对之有口皆碑。据史书记载,金、元取代宋朝之后,都曾大兴土木扩建包拯府,并以包拯除恶廉政之绩,儆示百官。到了明清两代,又在包拯府遗址上“不惜花费银两”,由此足以证明廉吏在历史中的价值。改革开放的80年代,开封不仅修建了包公祠,还在祠堂周围清除污垢,挖出了一个人工湖泊,它——就是今日的包公湖。
沿湖岸漫步,使人吊古之冥冥幽思勃然而生。包公湖的别名月牙湖,起得形象别致,这池碧波荡漾的春水包围着包公祠,不仅状如月牙,还正好和传说中包拯为“文曲星”下凡之说相符。在中国戏曲舞台上,黑面包公的前额,之所以总要勾画出一弯月牙,就是据此传说而来。
记得,儿时喜欢在庙会上听书。那一手叩打响板、一手击打小鼓的说书艺人,曾把包拯前额的月牙,说成是一面照妖镜,能分辨出善者、恶者,哪个是污吏,哪个是贪官。艺人还说起过包拯常常离开“东京”,南查北巡,某日来到河北冀中一个县,百姓深知包拯一路行程疲累,为不打扰包拯睡觉,一夜之间,百姓家家杀了报更打鸣的公鸡——日后,此县因为没了公鸡,便被称为无极(鸡)县。
当然,这些都属于东方式的“天方夜谭”;但是民间所以能创造出这些有鼻子有眼的神话来赞美包公,也绝非空穴来风。昔读“宋吏”传记,曾读到过有关包拯的史料:他原为安徽合肥人,来宋都开封出任府尹一职后,首先废除了不合理的上诉规章。在百姓中间流传千古的“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之律条,在包拯为官年代,得到了改良和纠正。包拯除了严惩搜刮民脂民膏的府门衙役之外,一反历代王朝“衙门口朝南开”的惯例,令府丁豁开了高墙之障,为可以直接上诉的百姓开了个“北门”。此举,可谓开天辟地,包拯为上诉的百姓解除了层层盘剥,已使人肃然起敬,更值得称道的是,包拯敢于突破历代王朝形成的法检樊篱,这种富于改革的精神,在封建社会法典中,可以说绝无仅有。在宋史吏书中,还留有包拯大反权贵贪婪之记载:宋室有一权臣,他为了吟花寻月,在惠民河心修筑了一座台榭。此亭台之筑造,影响了河水之畅通,百姓对此愤然,庶民告官于包拯府。包拯历经查访,确断百姓状告属实,便置头上“乌纱帽”于不顾,勒令此佞臣拆除河中台榭。哪知此官倚仗权势,拒从包拯判决。官司惊动了皇城内外,在朝野众目睽睽之下,皇帝为笼络民心,最终支持了包拯。据载:在拆除此河中台榭之时,黎民百姓燃点鞭炮,高呼“包青天”之声响彻沿河百里……
静。
此刻的月牙湖,只见只只舟影,早已消失了那历史的轰鸣回声。但在那晶莹如镜的湖水中,仍然闪耀着千古清官包拯的形影。在湖畔我与一个打太极拳的开封老人闲扯起来,老者知道我是来自北京的游客,便意味深长地向我问道:“北京是中央所在地,你给我说出一个当今的包公来?”
“周恩来、彭德怀。”我顺口而出。
“我要的是活包公。”
我一时之间还没有回答出他的质询,老者却不等我应对,就下了个判断:
“你也是个戴纱帽翅的官儿吧?”
我告诉了他我的职业。
“那好,你听我给你背一段包拯的家训。”老者如数家珍一般,为我娴熟地背诵了一段古文:“‘后进子孙仕宦有犯赃滥者,不得放归本家;亡殆之后,不得葬于大茔之中。不从吾志,非吾子孙。’你回京后,如果动笔写有关包拯一类的文章,别忘记把它写进去!”
“这段包拯‘家训’,出自何处?”
“你到‘包公祠’去看看。”老者用手朝湖心一指,“我也是从那儿看来的。这段‘家训’,在现实生活中很有嚼头!”言罢,老人拉开架势,独自练他的太极拳去了。
继续沿月牙湖堤漫步,我没了轻松,心情竟然觉得沉重起来。刚才老者那一席话,似乎句句掷地有声,当真使我产生了精神反刍。我想起来开封之前,曾到过洛阳,在洛阳的午夜灯会上,看到一出“包公审贪官”的灯戏。灯戏的设计者使用现代的科学技术,集灯、光、色和舞台美术于一体,舞台上的包拯正襟危坐于公堂,时而拍案大怒,时而用手威指被审之贪官。他身后悬挂着“肃静”和“回避”字匾之外,又多了两条富有现代感的字匾,一条是“提倡廉政”,另一条是“反对腐败”;尤其发人深思的是,下面被审的贪官,是一个身穿风衣,头戴鸭舌帽的当代人。一个已然躺在河南巩县宋陵中几百年的封建社会的清官包拯,居然还魂于洛阳灯会,审判起几百年后社会主义的贪官来了。乍看,荒诞至极;细品,却荒诞出几分味道来。改革召唤廉政,开放必须反对腐败,那灯戏的设计者的一番匠心,不外乎呼唤新的包拯。不夜的灯会上,聚集在这出戏前的群众最多,带有几分荒诞色彩的“包拯审贪官”,不也回应了人民的心声吗?!
有人拍手。
有人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