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别的文友走访这个“黑金王国”有何感悟——我刚刚到达这儿之后,出于当过“煤黑子”的精神本能,便用眼睛寻找穿着工服、头戴头盔的矿工身影。令我怅然不解的是,在穿梭于矿工的居住楼区时,竟然没有寻觅到一个矿工。我看到的是:林木葱茏的绿野和地下喷涌上来用以浇灌花草的水线。在净如天雨洗过的各色楼群之间,可以看见展开着黑白羽翅的喜鹊,穿行于楼群间的林木之间。因而,走在我旁边的文学评论家李炳银,对我低声问道:“维熙老兄,你当过‘煤黑子’,我怎么看不出这儿像座煤矿,怎么看不见矿工啊?!”
我回答他,这也正是我心中的悬疑。试想:创造了年产亿吨“黑金”的煤炭之乡,怎么会没有矿工的影子呢?因而我把我们的迷惑,摆到了领我们参观的王天润书记面前。真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他说美国的哈默设计理念,与中国许多矿山设计的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矿山生产作业区与矿工生活区严格分开,不仅利于生态环保,更利于矿工休养生息。为了让我们看看矿工及其家属们的生活状态,他先后把我们带进矿山体育馆、矿山歌厅、矿山公园……此举,真让我这个老“煤黑子”大开了眼界:走进他们的体育馆后,篮球、网球、羽毛球、乒乓球……都在场地上飞转,平朔的挖煤人及其子女,在场上大显神通。受此感召,李炳银第一个跑进篮球场,加入了矿工的打球队伍;我也激动得走进球场,以贴近矿工的心脉,但当拿起篮球向篮筐用力一掷的时候,那篮球没挨到篮筐就坠地了——尽管当年上中学时,我从初一到高三一直是学校篮球代表队的前锋,但随着斗转星移的岁月更迭,今天我已是个力不从心的老翁。奈何?
最让我动情的是走进平朔公园,这里有真石,有真水,喷泉的水流映照着亭台和楼阁,让我联想到北京的陶然亭和什刹海;在边远的雁门关外,居然有这样一幅美丽的画卷,让我惊讶。仔细凝视清澈湖水深处,一个发现让我陷入了沉思:我发现这个人工湖的湖底,并不是泥沙铺就,而是一块块防渗漏的石板联结而成(平朔是少雨缺水地带)。这需要付出多么大的精力,才缔造出来此水下奇迹?现在这儿成了矿工及其家属子女休闲的胜地,我们之所以在楼区的林荫路上,很少看到矿工的身影,是因为他们都到这儿享受生活来了。
我目光瞄准了坐在长椅上的一位老者,从他粗壮的身体看,我推断他是一位退了休的矿工。为了让他能够坦荡直言,我先说我也当过“煤黑子”,以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然后询问他们的生活状态。他告诉我晚年生活十分清闲,一家人住在新楼里,连菜、蛋、肉都不用自己去买,矿山把采掘之后的露天矿层,进行填埋养生的绿化处理之后,建成种菜和养殖大棚,把这些人人离不开的“进口货”,定期开车给他们送到生活区。谈到经济收入,全矿年平均工资到了六万至七万的数字。最后老人用几句话,为平朔煤矿的变化做出总评:“对比几十年前当‘黑李逵’的年代,真有天上与地下之别。”
平朔煤矿演绎的这一切,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昔日在山西我除去留下在劳改矿山挖煤的记载之外,到了“文革”尾声,当地老作家马烽、胡正等千方百计把我弄出“大墙”之后,也曾让我到长治、大同等煤矿参观采访。我记忆中的煤都,为图采煤之便,矿工及其家属无一例外地都与煤山相伴,因而青春姑娘的脸上,常常可以看见难以洗净的煤尘。我当时也采访过井下矿工,他们的收入能够养家糊口就算不错了,哪会有今天中煤集团平朔煤矿的辉煌?因而,当晚煤矿集团总经理伊茂森,把作家一行带到歌厅的时候,我用五音不全的嗓子,高歌了一曲《思念》——这不是倾吐男女之间的情与爱,而是抒发我这个“煤黑子”忆旧之苦涩以及四十年后圆梦之欢欣。
歌后,伊总对我说:“您老已年近八十了。本来,明天我们是不想让您下矿井的;听了您底气十足的歌儿,精神头儿真的不像个老翁。明天您老下井吧,矿上派两个医院护士陪同您老。”
我说:“别——我有过挖煤经历,现在血脂、血糖、血压都正常,就别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的表态没起任何作用,第二天登车去矿井,我身旁还是多了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士。因采煤矿区(包括露天矿和井下矿),离生活区几十公里之遥,中巴跑了半个多小时,我们才抵达矿井。当我在矿工下井前的更衣室,穿好工作服、戴上头盔拧亮矿灯、足蹬水靴下井圆梦时,我的心跳加速,血涌心扉——时隔四十年,我又下矿井了;其不同之处在于,四十年前下井,我是接受右派的命运惩罚,而今天我来到井下,是来看年产亿吨的“黑金王国”,圆我民族复兴的强国之梦。因而,当我来到大山之腹的采煤现场,冲向齿轮旋转着的巨型割煤机,看成吨的“黑金”被它采割下来并用传送带运送出井的时候,我想起了打眼放炮的采煤年代,不禁高喊了一声:“梦——令人耳目一新的一场喜梦——。”
此时,我看见我身旁的蒋子龙,俯下身子拾起一块“黑金”,揣进了矿工服,当作此行的纪念;受此启发,我拾起一块煤矸石(煤与石的混合体)装进内衣保存。因为它的外在形象与内在本质,与我几十年的漫长冰雪驿路,有着共同的内涵——我本是一块燃烧的地火,但历史曾把我冷却成了一块石头,直到改革开放年代,中国吹响强国进军号角的时候,我才还原成为地火,在文学界重新燃烧发出光热。
想象不到的是,因为上述的前因,让我与中煤平朔煤矿,产生了一层关联:在我们作家一行即将告别矿山的座谈会上,我突然被煤矿党委书记王天润点名,并让我走到会场中央。我正在不知所措之际,王天润书记拿出一顶标有“中煤平朔”字样的洁白矿工帽,当众宣布:“从今天起,作家从维熙是我们中煤平朔集团的荣誉矿工。”言罢,将一顶白色的矿工帽戴在了我的头上。
我激动得举起右手,向会议敬礼表达了我的真诚谢意。归京之后,我把它挂在书房的显著位置,以不忘此次“黑金王国”之行,并用此激励自己。在关注底层、关注民生的同时,要把自己黄昏斜阳的晚年,像地火一样熊熊燃烧……
2011年冬
[烟雨朦胧走平凉——在大山之崖]
六月下旬,当大巴在甘肃平凉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上行驶时,天上的银河就决堤了。雨中,我有点感伤,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过甘肃,没想到烟雨朦胧成了障眼薄纱,只能在一片迷茫中,看窗外大山之奇伟险秀。天津来的青年作家秦岭诙谐地解析天雨之来源说:“这都是‘从老’作的怪,因为您的名字中有个‘熙’字,此字下边有四个点,因而雨水便随您而来。”此话不假,按着我落生的时辰核算,在易经八卦中当属水命;我爷爷为了孙儿的一生平安,名字最后便用了个“熙”字;可是下边的四点非水,而是古写的“火”,其用意是期望我水火相济,一生平安。我破解了秦岭的谬误之后,引起车内一片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