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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6章 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5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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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左拐右弯地爬行了好一阵子,才找到康朗甩住的竹楼寨子。待我们一行到了他的竹楼前,第一眼见到的是竹楼底层饲养着一头大水牛。这时一个精瘦精瘦的干巴老头,从我们身后匆匆赶来,他是去迎接我们到来,而等错了地方的。荒煤紧紧地握住了他那双枯柴般的手掌,目光中饱含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怜悯和同情(荒煤与我第一次见面时,眼眸中闪烁的也是这种悲悯的光泽)。待老人把我们领到竹楼上,在竹椅和木凳上坐定之后,荒煤第一句询问的,就是康朗甩的生活情况。

而康朗甩似不了解荒煤的心情,他急于向我们倾吐的是他的个人历史。他小时候在寺庙当小和尚,十九岁开始当小和尚中的武师。他曾去过缅甸,感到生活不适又回到滇边竹楼。二十二岁起他开始唱民歌,二十五岁当土司歌手。解放后,他谱写了民歌《太阳照亮澜沧江》和《站在高山望北京》,为此,他引起滇边文艺界的重视,去北京曾见过毛主席,还一度担任过全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副会长,等等。

康朗甩是个生性乐观的傣族老者,在自述中显然增添了“自我形象创作”的成分。比如,他谈到邓小平同志曾接见过他,并对他说过“你别忙于退休,等我退了你再退”就属于无史可查的孟浪之词。这么一说,倒也起了活跃气氛的作用,连面色沉郁的荒煤,不仅散尽了脸上的阴云,还咧嘴笑出声来……

但固执而认真的荒煤,最后还是询及了康朗甩的家庭生活情况。直到这位傣族老歌手说出他现任县文化馆名誉馆长,月工资二百五十元,大孙女即将上高中了,生活无忧无虑之后,荒煤才算了却了心愿。

在滇边与荒煤同志相处的那段日子,使我对荒煤的了解,从人文品格向心之所思延伸了许多。我觉得老人活得很累很累,许多负荷是他自己背在身上的。似乎是在荒煤的精神触觉中,关注民情民意,已经形成了一种本能。在傣族老民歌手康朗甩的家里,荒煤同志给我留下了一只远行苦驼的叠影。

1991年滇边之行的欢聚之后,由于荒煤同志很忙,我手头也写着长篇,从我住的团结湖到老人住的木樨地又距离较远,除了1992年秋在首都师范大学的一次座谈会上,共同学习过小平同志南方讲话——“主要是防止左,也要警惕右”的精神之外,很长一段时间,再没能见到荒煤同志。我只是偶然从报纸上读到他评论新人新作的文章中,得知老人还在为文学鞠躬尽瘁。直到1993年夏天,华艺出版社主持召开我的长篇小说《裸雪》座谈会后,我才又听到了荒煤的声音。一天晚上,荒煤给我打来一个批评性的电话,他在电话中说:“维熙,听冯牧同志说,他去参加了你的长篇小说座谈会。你也知道我和冯牧同志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你怎么把我给漏了?我们可是忘年之交的老朋友了。”

我顿时脸红心跳。参加作品讨论会的名单,“华艺”是征求过我的意见的。当时我确实由于考虑到荒煤年事已高,一本厚厚的长篇交到老人手上,会花费老人的不少精力,才没有邀请他。尽管我是为荒煤身体考虑,但忽略了荒煤同志是以文学作品当他生活旅伴的实情。他的生命离不开书,他对我说过,即使是下午去散步,也常常步行到复兴门外一家书店,去书海寻觅知音。

我在电话中向老人解释了原因,荒煤同志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和你一样年轻,今后,你千万别把我打入‘老古董’的行列。文学界确实有各式各样的‘古董’,与你说的那块‘煤’,泾渭分明。”

我笑了。

老人也笑了。

…………

直到1996年春末夏初,严平女士打来一个电话,说荒煤同志因淋巴癌住进了北京医院。这个消息使我感到意外,因为在我印象中,荒煤身体一直是不错的。接电话后的当天,我与妻子钟紫兰急不可耐地去了医院,探望老人。

我带去的是孩子从美国带来的西洋参,这是为荒煤同志恢复身体的;另一件东西就是长篇小说《裸雪》,既是为还债,也是为荒煤精神上能回归到大自然中,以愉悦心灵的。《裸雪》一反我昔日大墙文学作品对社会属性和反思历史的追求,而是一部纯属阳春白雪型的童趣童真之作。荒煤同志太累太累了,或许能从《裸雪》中,回到他曾有过的童年和童真中去,这对老人心灵是个迟来的安慰!

荒煤同志身穿蓝白相间的病患者衣裤,坐在一把椅子上正在闭目养神。记得,当时在病房陪伴他的只有他的一个侄子。我和妻子静悄悄地走进去时,荒煤并没睁眼睛,直到荒煤侄子呼唤他时,荒煤才缓缓地睁开双眼。在这一瞬间,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咬噬了一下,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因为在短短两年多光景中,荒煤硕大的头颅仿佛抽缩下去一圈。本来,他头上还稀稀疏疏地有着一圈头发,此时他头上几乎一根毛发也不见了,真的成了我们在西双版纳说的秃山秃岭。

“噢,是维熙和小兰。”荒煤终于分辨出来我俩。妻子在1991年陪我同去西双版纳,她是医生,在漫长的旅途上,曾给荒煤同志诊听过心脏。

“您精神还不错。”说谎言是需要勇气的,但对患者说的谎言,可以解释成另一种忠诚。

荒煤当时还不知道他病情的严重,因而我的问候,没有引起他的任何不安:“怎么样,又在写什么大部头的东西?小兰,你得对他进行点遥控,维熙是个拼命三郎!”

荒煤这么说,大概是他记忆起十七年前我在斗室之内“赤膊大战”时的情景。那时候的荒煤,虽然在我眼里已是个老人,但精力勃勃,在那间斗室之内每一个动作都显出一种精神力度。此时的荒煤,面色枯黄,连他手掌上的皮肉,因癌细胞的扩散也松弛了下来。

我递上我的童心轨迹之作《裸雪》,我当真希望,荒煤同志能在病魔缠身之时,精神上和心理上有个解脱。荒煤同志原籍湖北襄阳,1913年生于上海。十九岁时在武汉就投身反帝大同盟和武汉左翼剧联,同年秋天在上海参加了中国共产党。1935年他由剧联转到左翼作家联盟。1936年至1937年,已然是在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了《忧郁的歌》和《长江上》两本短篇小说集的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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