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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7章 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44)(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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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月亮是有情物。它给人类文化积淀增加了许多阴柔的色泽。试想,宇宙如果只有光焰四射的骄阳,就如同人类混沌之初,只有亚当而没有夏娃那般,地球不仅会变得单调,甚至会发生失阴的倾斜。什么花前月下的情誓,什么荷塘月色的朦胧诗情,什么舞袖的月里嫦娥,什么彩云追月……统统会化为乌有。那就如同人类幻想的羽翅,失去了一翼;多少浪漫的神话,多少文学故事,因无法孕生而夭折于文化的子宫。

人类是需要幻想的,死去幻想的人生是活动着的木偶戏。幻想不仅是文化的腹地和摇篮,还可以称之为科学的助燃剂。人类幻想有朝一日,能像大鸟般飞翔,于是有了飞机和飞艇。美国阿波罗号宇宙飞船于20世纪60年代末首次探秘登上了月球,从月球上取下石块和泥土,证明它是无生命存在的一个冰冷的星球。但是从飞机至宇宙飞船的科学飞跃,幻想仍是推动科学嬗变的思想基因之一。人类并不因为月亮被证明为是无生命的冰冷星球,而对天上那轮皎皎明月有任何感情上的疏离。

1994年访美期间,我顺路去看望在美工作和学习的儿孙。十分凑巧,离他们城市约三百公里的地方,木化石野外公园中有一座月亮山。此山之所以得名月亮山,皆因其地形地貌都酷似阿波罗宇航员登上的月球。

在那空旷无人的秃山峰群之中,我扮演了当年我爷爷的角色,对他们讲起月亮里的各种故事。两个小孙子起初听得入了神,继而对我提出了一些问题:

“月亮上不是无生命吗?就和这月亮山一样!”

我说:“是。”

“那么哪会有兔儿爷捣药,哪会有奔月的嫦娥!”

我告诉他俩这是人们对月亮美好的幻觉。为了使孩子知道幻想对于创造的重要价值,我反诘两个小孙孙说:“你们见过真实的米老鼠和唐老鸭吗?那为什么你们对童话片着迷?”

“爷爷,您讲的是中国童话?”

“中国好听的童话,比美国的多。”

接着我仿效我爷爷,对小孙子讲起了李白的诗,与李白捞月而死的传说。孩子们听呆了。归来之后,有一天菲尼克斯城上空升起了一轮明月,两个小孙子拉着我的手,说是要去看那棵桂花树和兔儿爷。月夜似水,庭院内万籁无声,我在月下望着小孙子仰着脖子眺望天上那轮圆月时的憨稚神态,心中充满惬意。因为这至少说明中国的浪漫神话,给这小哥俩插上了欲飞九天的幻想翅膀。

他们看得脖子疼了,说看不清楚。我说:“中国农历八月十五,是美国的哪一天?你俩查查台历。到那一天,地球离月亮最近,因而月亮最明亮。你们或许在那个夜晚,能看到捣药的兔儿爷和那棵桂花树!”

1995年秋

[遥远的回声]

回声对人来说,是一种记忆;对岁月来说,是走过去的历史。

儿时,我与村里放羊的羊倌走进村北的大山之谷,羊倌挥动放羊的鞭子,鞭声焦脆响亮,荡起沙沙的回声,在山谷中萦绕不去。

我用童声对大山高喊:“羊跑了——”

大山折射回来的声音:“羊跑了——”

“羊没跑——”

“羊没跑——”山也这样说,一遍又一遍地重叠。

当我进入了不惑之年,那山、那崖、那谷、那羊——连同我叩问大山的回声,虽然都变成了天宇之间的缥缈游丝,但正是因其遥远朦胧,而有了诗一般的空灵,每每反刍起那空灵的回声,仿佛自己跌入了梦之深谷。

历史可能会重复,而岁月之河永远不会倒流,我童年的诗情像落红逐水一去不返,也只有在梦回摇篮时的午夜,才能看见自己在大山的怀抱中嬉戏奔跑,才能再一次听见大山爷爷的回声……

据一个心理学研究专家告诉我:人的大脑记忆网络是个挺奇怪的东西。特别是人步入老年之后,近期记忆极易消失,而遥远的往事则永不褪色。我在山中呼唤的记忆,当真存留至今,山谷中那卵石的形状,或者一棵歪斜的老树的影子,至今还盘桓在我的脑海深处。仔细回味起来,也许正是那些空灵与具象的生活感知,使我从少年时代便把心灵贴近了文学。而在文学这个历史的回音壁面前,没有比50年代《天津日报》的《文艺周刊》更使我恋栈难忘,更能激起我心灵回声的了。

当时,刘绍棠从运河之畔的儒林村走来,韩映山从白洋淀的苇叶丛中走来,房树民从蝈歌四起的高粱地走来,我从大山的回声中走来,共同会聚到这个由孙犁主舵,邹明、牧歌夫妇摇橹的文学之舟上来。在新中国文学史料上,我不知道有没有比《文艺周刊》更有凝聚力和吸引力的文学驿站,使一只只文学雏鸟飞落到她的枝头?但在报纸副刊培养青年作家这一点,无疑可以把她定位在全国独一无二的文学路标上。这是《文艺周刊》独具的辉煌。

回眸再望,当时我们这一批来自农村的青年作者的习作,虽然留有涂鸦般的稚嫩,但稚嫩是走向成熟的一层层台阶;这些作品不可避免地留有时代的烙印,但字里行间跳跃着的是一颗颗赤子丹心。记得,在1956年全国青年创作会议简报中,与会的青年评论工作者认为,我们几个在《文艺周刊》上发表作品的作者,比较注重文字的淡雅华美,表现生活的力度不够(大意如此)。这个评论尽管有其中肯之处,但文学舍弃文学的意境追求,便只会留下时代的烙印了。

当时正是反右派斗争的前夕,阶级斗争之箭已在弦上,如果这样一批青年作者,按照阶级斗争的琴弦跳舞,怕是会戕害了文学自身。因而在文学历史的回音壁面前,《文艺周刊》在如林的文学版面中,是有着她的独立品格的。前辈孙犁就是以艺术来感悟和表现生活的,而不是功利地传达生活——前有车辙,后有来者,这种在艺术上本能地因袭而形成群体,怕是在当年的文学经纬之中,也算得上独树一帜了!

关于《文艺周刊》,还有一则属于我的独特故事。

当时在《北京日报》文艺部任编辑的老诗人晏明,为了把我从京郊小学教师的岗位调到报社编辑部,以利我文学才能的发挥,是拿着一张刊载我小说的《文艺周刊》,去找《北京日报》副社长周游的。故事中富有传奇色彩的是,当天发表我小说的那张报纸,在报社资料室没能找到,老诗人晏明为了荐才,便在大街公共阅报栏上,偷偷扯下了那张报纸,呈递到周游面前。

此事,当时我只知道晏明向报社推荐了我,但对其中细节一无所知,直到若干年后,我从一个文友口中得知,询及老诗人晏明,才得到了证实。1959年,我和晏明同在《北京日报》的一个劳动基地进行劳动改造。我的任务是赶着一辆马车,每天去京郊九龙山拉喂猪的酒糟,晏明当时的角色是跟车的。按说,在几十里路的行程中,晏明是有足够的时间向我谈及这一事情的,但是他始终缄口如瓶,这也是老诗人内在的精神风采吧!

行文至此,我要向老诗人致一个晚辈人迟到的敬礼!同时也向与我文学生命、与我命运轨迹有着血缘关系的《文艺周刊》,以及她的新老编辑们致敬!

我本无才,从艺术的本源上说,是童心的回声使我走上了文学创作这条路的。那大山,那沟谷,那山坡上的山里红,那村边十月火红的晚枫,是最早向我招手,使我从大自然中得到艺术滋养的启明星!

大山的回声,至今已非常遥远;《文艺周刊》的回声,距今也有四十几年的光景了。在1996年秋日的午夜,当思绪如烟云般飞掠过我面前时,回声又如琴如弦地对我倾诉,使我在写长卷之余写此短文,以了却对往昔的眷恋之情。

1996年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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