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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6章 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3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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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者自安]

“方”在词典上的解释为:四个角都是90度的形体。方者不偏、不斜、不圆、不扁,将其投影于人文行为中,就是指那些活得有棱有角的人。

这是不是为文的最高规范,我一时还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但是不管怎么说,方比圆好,圆者受力则动,方者岿然不动,目标永远瞄向文艺的终极。当然人的才情有大小,一生也未必能登上艺术巅峰,但是方者有这种坚毅的精神。我们用鲁迅作例证,似乎稍嫌遥远了一点,仅以辞世了的作家孙犁而言,就是一个言与行完全一致的“方家”。在词库中“方家”的含义是:讲道义并有着精湛学问的人。

历史已然流逝过去多年了,我们可以查阅他的全部作品,就是用放大镜去寻觅,也难发现他有追风之作。几十年来,在中国文学的海洋中,不知沉积了多少亿字的文艺作品,但是到底有多少作品还保持着亮丽的色泽?孙犁的作品不死,仍然亮丽如初;无论我们捧读他的早期作品《荷花淀》,还是晚期之作《芸斋书简》,仍然能唤起感情的共鸣。何故?想来想去除他个人的文学禀赋之外,怕是与他的人文行为中的只方不圆不可分割。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文学作品盛行图解政策的时候,孙犁保持了他的清纯精神;到了“文革”年代,孙犁干脆丢笔不写了。这让我想起,在50年代,我与孙犁初次见面时他对我说过的话:“记住,不要追风,文学是有情物,只表达生活对你和你对生活的感情。没了‘情’字,也就没了文学。”这几句孙犁的自白,可视为方者的行与文的自白。

要做到这一点是很难的,因为始自20世纪50年代中期,直到1979年历史新时期开始,文艺界就没有过安静的日子。在这样的风潮中安然自若者寥寥无几,而孙犁是不为其动的一个。他内心的痛苦不言而喻。在1963年,他还曾对他的老伴谈起我:“他人很老实,我看还有点腼腆。现在竟落到这步田地。”他老伴说:“你们这一行,怎么这样不成全人?”孙犁虽然说的是我,也可以视为当时他痛苦心灵的流露——他不是在季候风中不断变形的作家,而是我行我素的“方家”。

俱往矣!当此2006年,电子信息已覆盖了中国的时候,古代文人那种清灯冷对的人文模式虽然已有改变,可是文艺自身的内在魂魄并没因时间更替而改变。不管你是“写实”还是“前卫”,在“圆者自转”与“方者自安”的选择上,永远是一个课题。

不过在时尚的进化中,在“方”字的前面又多了一个“魔”字——那智力玩具名叫“魔方”。笔者觉得这东西挺撩人思绪的,它似乎在解析着艺术深奥无穷的境界,让人沉浸其中,其乐无穷。它也是方形的,文艺家只有先站直了自己的身躯,才能像“魔方”游戏一样,在其中不断变化艺术手段,而达到行与文的完美谐和。然否?

1999年12月28日

[智者自识]

昔读黑格尔的哲学笔记,感触颇多。其中有一句话,摘记到我80年代初的文学手记上,这句话就是:“要认识你自己。”通过多年的文学实践,我认识到“自识”对行文从艺的重要性。其实黑格尔这句话,演绎成中国的古训,就是“人要有自知之明”。

人每天都要洗脸照镜子,对自己的模样是一清二楚的,镜子里的我是奶油小生,还是阳刚硬汉,自己是有个粗略认知的,但这并不等于人就具有了自识能力。笔者写此文章时,偶见北京电视台采访贺岁片《没完没了》的导演冯小刚。记者问他此片对比《不见不散》,有没有什么新的创意?冯沉吟了片刻,回答了一句非常老实而又十分内行的话:“大路子与上部差不多吧。”记者又问他为什么没有新的套数,他做了大意如下的回答:这很难,你看卓别林只擅长演他的喜剧角色,如果换个角色,他未必演得来。我导戏也是一样……冯的回答,是符合艺术家自识的规律的。

爱因斯坦总结出来成功者的科学公式是:天赋+努力+艰苦奋斗。一部文艺作品(包括影视)的成功,除了爱因斯坦提出的三个元素之外,怕是还与个人生活阅历、感情好恶、内在气质等诸多因素密不可分。比如:历史大片《荆轲刺秦王》,不管媒体如何运作,导演怎样竭尽修改之苦,观众仍不喝彩;而市井影片《没完没了》则使观众在笑声中痴醉。演员李雪健在《渴望》里的角色使人难忘,可是当他扮演《水浒传》中的宋江时,恕我直言,那简直是无艺无趣可谈了。何故?

文艺自身的规律之一,就是无限中蕴藏着局限。人,特别是文苑中人,常常沉浸于梦幻之中;文艺离开梦幻就死了灵气,可是梦幻并不意味着蛹变飞蛾;艺术因人而异的各种局限,像你的影子羁绊着你,使你欲飞而不能。其实,任何文艺家,不管你是多么大的天才,在十八般兵器中,也只能擅长一两种。无论在文学领域还是艺术领域,都只能各领风骚于一隅,而不能虎踞龙盘于整个艺坛。

文学亦无例外。比如写实作家与前卫作家,他们的自我形成都是由先天的艺术基因、后天的生活差异造成的。在文学四季中,皆属春兰秋菊一时之秀。彼此之间取长补短,是积极进取的上策;但是如果有不自识者,想表演一下时令交换,那将是花非花的“四不像”,而使读者啼笑皆非。在世界文学史上,倒是出现过个别的例外,比如俄国的果戈理,写下过批判现实主义的讽世长篇《死魂灵》。在他的笔下,还曾出现过一反自我的浪漫主义中篇《塔拉斯·布尔巴》,那是文学罕见的例外。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才能汇成文艺的璀璨星河。文艺无满汉全席,更无十八般兵器皆能的神仙——神话中的孙悟空再有本事,也只会使用他大闹龙宫时得到的定海神针,何况人乎?楚河汉界,难以逾越界河;十八罗汉,各显各的神通。这也许不是任何从艺者都能从自识到悟知的文艺律条。

2000年2月17日

[睿者自痴]

文坛艺苑无愚者,愚者是无法涉足这一领域的。这里所谓的愚者,是指大智若愚的睿者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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