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剃头挑子”——关于新潮文学评论与刘心武和冯骥才的对话]
[关于《剃头挑子》的记忆]
小时候家居城关小镇,没有理发店,要想剃个和尚头什么的,只能靠走街串巷的剃头匠。剃头匠人千篇一律,都是肩头上挑着一个剃头挑子,一头是炭火铜盆,另一头是理发工具箱子。这种剃头模式之所以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有两个缘故:一、由于其设备简陋又不卫生,我五岁那年,剃头时被传染上了满头秃疮,县城的土郎中治不了这病,我不得不被送到北京(当时叫“北平”)的协和医院。那黄头发蓝眼珠的洋大夫,对顶在我头上的一片癞疮,采取了恶治的办法:他和一位护士把我身体固定在一把椅子上,用消过毒的刀片,一块块地割去板结在秃疮上的嘎巴,又用戴着胶手套的手,挤出疮里的脓水,手术足足做了有一个小时光景,才算完成了医疗过程。在这段时间内,我像挨宰的猪崽一般,尖厉地啼哭着并想挣脱那把木椅——因而剃头挑子留给我的恶劣记忆,我终生难忘。二、我之所以至今记得乡间剃头挑子的模样,还因流传于乡间的一句口头禅:“剃头挑子——一头热。”民间谚语流传久了,就有了超越时空的精神内涵,比如形容男女单相思一类的臆想,便常常引用这句十分形象的民谚。这句话放在本篇小文里,比男女的单相思的内涵要宏观博大得多了,它似乎囊括了东方某些文学评论家的心理癔症。
[关于“剃头挑子”的对话之一]
人物:笔者与刘心武
时间:1994年10月
“喂,心武老弟,我回来了。”
“玩得怎么样?开心吗?”
“还行。去了美加边境上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还途经美国大峡谷,去了赌城拉斯维加斯。”
“没有试试手气,小玩一下?”
“玩了。小赌怡情,大赌乱性。权且当作作家对另一种生活的感悟和体验吧!”我说,“老虎机受电脑指挥,咱斗不过它,吃了我几十美元。可是,美国人的智商,并不比咱中国人高,玩玩扑克牌‘21点’,电脑拿走的,我不仅从美国人手里拿了回来,还有几十美元的胜利战绩。”
心武笑了一会儿:“你对美国文化,有了什么新的感悟?”
“没有什么新的收获,不过我当真体验到东、西方文化的泾渭分明,简直难以找到它的汇合口。其实这是一个老话题了,历经时代的穿梭飞跃,依然像过去一样朦胧。”
“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一点?”
“比如:我们翻译了美国那么多大手笔的作品,几乎爱好文学的中学生,都能说出福克纳什么的,至于海明威、杰克·伦敦……更是为众多文化人所熟知,但是中国文学在美国的译本寥寥无几,仿佛我们中国不曾有过大文豪似的。这种失衡,使我联想起很多有关文学的话题。”
“不仅美国,这是整个西方文化面对中国当代文化显示出的一种骄矜。说穿了,这是一种不屑一顾的贵族心态的折光。”
“你说得很对。比如你老弟,被西方邀请去出访,参加一个什么文学会议,或是某某作家,被邀请到某大学去客串一些日子讲学。往高里说,西方主流文化也仅仅是承认你的个人文学存在,而不是承认中国当代文学;往低里说,一些西方汉学家出于在西方的生存需要,有时必须请一些作家来当作一种他或她的学术装饰。伙计,对这种事,我们都很清醒,但不是文学界所有的名作家都有这份清醒。你说对不?”
“对!对!我完全同意你的解析。”
“中国文学的辐射,就是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下,曲里拐弯地向前踽踽而行。这是从世界的脊峰,鸟瞰到的东西方文化难以融合的实际状态。但是使我常常感到难堪的是,一些以新生代作家师友自居的时髦得不能再时髦的评论家,引用那么多‘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先锋’‘前卫’……以西方文化体系的模式框架,往抽屉里硬塞东方新生代作家的作品;不伦不类暂且扔在一边不说,简直使人看了觉得有点替他们汗颜,殊不知,西方主流文化的排他性,根本视你的整体为乌有,你却自作多情。这真是有点应了那句俗话‘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典故。”
心武笑个不停:“问题叫你给说到根子上了。整体不在,皮毛焉存!我不知这一大批有才华的青年作家,对这些给作品贴上西方标签的评论家持何看法,我们看了觉得有些可笑和荒唐。这就像是商海中的某些中国产品,一旦贴了洋标签,就提高了价值一般。这一代青年作家自身无所谓,他们本来就不附于什么主义之内;问题的核心是那些在中国作品上非要贴上西方理论标签的评论家。
“比方拉丁美洲的马尔克斯,他的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品《百年孤独》,写了家族六代人的生活和心路历程以及其民俗百态,相当震撼人心。但魔幻现实主义,也并非拉丁美洲所独有,蒲松龄写的《聊斋》长卷中,鬼亦人,人亦鬼;人人鬼鬼、鬼鬼人人;我们探讨其创作方法,不也是以魔幻隐喻当时现实社会生活的吗?先锋评论家们为什么不沿着我国古典艺术之博大精深,去研究其继承和发展的因果关系?再有,无论什么‘先锋’‘现代’,不管它的叙述方式、语言组合如何变化(作家力求出新,这是一种可贵的创造);但从艺术总体规范上去透视,不外体现为把具体变为抽象的模糊变术。这些东西,西方文化也不是始祖,从远古时期出土陶器上的人面鱼身的变形,直到汉代大将霍去病墓碑前的变形浮雕:如果张开西方人文哲学的口袋,完全可以把它装进‘现代’及‘先锋’的口袋之内。可惜,仅拿美国而言,当时还不是一个国家;你走进美国博物馆就能看到,他们许多文化收藏,都开始于美国的独立战争。老弟,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同样犯了西方世界的骄矜症?
“不能否认,始自西方的工业革命,西方文化艺术有着它的飞跃。但问题在于我们的先锋评论家们,为什么不能以世界全局的眼光,来衡量中国当代文学;为什么割裂中国渊源已久的抽象艺术,而只用单一的西方模式来把中国当代文学装篓装筐呢?
“媚外。然而人家却不理睬你的秋波。这是很可悲的,东、西方文化艺术接轨谈何容易,它跟上海大众汽车有限公司,引进德国的奔驰和奥迪汽车制造技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行了。我该去吃晚饭了。”
我调侃地说:“你总不会认为‘三明治’比晓歌(心武夫人)烧的中国菜更好吃吧?!”
[关于“剃头挑子”的对话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