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20世纪50年代,我有两个书橱。那时我刚刚步入文坛,买了许多中外文学名著,家里没有地方放了,便从一家卖二手货的信托商店,买来了两个硬木的大书橱。当时我的工资是每个月七十六元九角,那两个书橱,花费了我一个月的工资。我不知那卖书橱的是个什么人家,从那书橱的质量上看,一定是个破落的书香门第。我很喜欢它,紫红色的外形,隔板都是硬木制成,因而那一摞摞厚重的书摆放进去,书橱内外都不走形。《鲁迅全集》自然不可缺的,其他书籍也多是古典文学作品。我把我最喜欢读的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和我国作家孙犁的作品,摆放在书橱内最醒目的位置。其他作品大多是世界文学名著和我幼年时读过的中国古典文学,如《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之类的书籍。
书橱就是我的一部历史。在我身陷囹圄后,书橱中的书先是蒙尘,后来为了生活糊口,我母亲把一本本、一部部的书都给卖了。母亲虽然是个接近半文盲的妇女,但她知道那些书是儿子的魂,而家中的一老一小(我的刚刚几岁的儿子),在大饥饿年代要吃饭不说,还要往劳改队给我运送食品。因而,书橱里的书便越来越少,书橱越变越空。那时候的书虽然不值仨瓜俩枣的钱,好在当时物价很低,一老一小喝粥吃窝头时,买个咸菜疙瘩什么的,还是有点作用的。记得,我难得有一次从劳改队回家探亲,见空空的书橱中,少了《鲁迅全集》和屠格涅夫的全部著作,心中顿生悲楚之情。我当真想对母亲说上两句感伤的话,可是话到唇边,我突然关住了闸门:这难道是母亲的过失吗?你为什么非要在1957年当上右派呢?当上右派以后,还不知道嘴上挂锁,又对“大跃进”“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说三道四,才被送进劳改队的。你把家中的一老一小弄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迁怒于人的道理。真是愧对母亲和孩子了。于是我告诉母亲,不必问我什么书该卖什么书不该卖了,必要的时候,连书橱也一块卖掉。
母亲始终没有舍得变卖书橱,直到“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时候,我母亲才把那书橱卖了,当时没有人买这东西,母亲央求人家收下,劈了当柴火烧。当时她身上已然挂上了“反革命家属”的大牌子,处在生死界的十字路口,一切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从此,我连书橱也没有了。我本来就是个劳改犯,还要书干什么用呢!当时我已浪迹山西,随身携带的杂什里,倒是有我1957年之前的三本著作,还有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以及果戈理的《塔拉斯·布尔巴》等一些书籍;到了1970年的“一打三反”运动中,我住的窑洞被查抄,那些书被收走了一大半。我自己的著作,自然在没收之列。那几本俄罗斯作家的书,还有一本方志敏烈士的《可爱的中国》,是我费尽口舌才得以保留下来,跟随我继续在山西的劳改煤矿和劳改砖窑流荡。直到我离开最后一个劳改驿站伍姓湖时,我把它送给了曾经三次自杀而未遂的难友王臻。留给他这几本书的意思,是让他好好地活下去——因为那些书,都是激励人勇敢面对困境而不颓废的。
至此,我已是个没了书橱和书的人——我的姓名也只是个符号,他的真名叫囚徒。
[三]
1979年重返京华后,家里成了一座空巢。室内四壁皆空,当然书和书斋就更无从说起了。历经二十年像鸟儿衔草絮窝那般,我有了近万册藏书。
在我劳改期间,我的儿子学了一手好木工活儿,环绕四壁的方形书橱是他与木工们一块打成的。那不是当前市场上卖的那种“驴粪蛋子——外边光”的摆设,为了能装多装书而不被压散了架,不仅隔板木料加得厚厚,而且选了优质的硬木当支柱,因而尽管那么多的书站在橱子里,书橱依然像它的主人一样,腰板挺得笔直。不过近来我对书橱忽然有了一种负罪的感觉,之所以如此,因为我在打扫书橱中的积尘时,发现了有一些书籍中的赝品,也堂而皇之地端坐其中。那些往日以标语口号冒充诗歌的伪作,那种过去以官扮文装点风雅的次货,以及那些在时间磨砺下显露其失血般苍白的许多文本……何必让它们“驴戴礼帽——假充圣人”,也人面狗脸地和那些血肉之作鱼目混珠地一块杂居呢?
于是我在写作之余,开始了文海的打假工作。不打不知道,一打吓一跳。让我吃惊的是,越是官爵行文的“作品”,印得越是讲究豪华。比如,我见到一本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我书橱的诗集,其作品充其量不过是标语口号的改头换面,可是在前面印上了许多官员、时尚名人给该书的题词,还有相当数量的照片,是与大人物的彩照合影。我把小阿姨找来,对她说:“这本书你拿到门口当烂纸卖了,不愿意卖愿意留着当画看也行,反正这权利归你了。”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印得那么好的书,您为啥不要了?”我跟小阿姨说不清楚,便找个借口说:“书橱负担太重了,让它轻松轻松。”
有一天,她到楼下把它卖给了收破烂的,回来就后悔了,她说卖不到几块钱,还不如当画看呢,可是那里边又有文字,不是画书。因而,面对着我挑出来的另一堆书刊,她当真不知如何处理才好了。最后还是我给她出了个主意,她妹妹在农贸市场上卖杂什,把这些书刊撕开,可以当包装纸用。她有点舍不得,左右为难了一阵,最后还是拿到她妹妹那儿去了,至于是否做了包装纸用,我没有再去过问——我心里难过的是,我们中国纸张匮乏,每年需要进口纸浆和高档纸,要花很多的外汇;而把这些进口纸张,用在了一些非驴非马之作上,不是一笔惊人的浪费吗?我还想到,书籍虽然并非价值连城的真正古董,但是它也该是有灵性的东西,那些早已死了血肉的文字僵尸,不管它印刷得多么精美,一律当垃圾清理出书斋,是件去伪存真的事情。从那时起每每写作累了,去书斋清理文化垃圾就成了我的本能行为。
说实在的,这是一件很残酷的事儿,因为自己也曾生产过文化垃圾,酷就酷在对自己也要一视同仁。当然对内对外还是有一点差别的,我把自己的垃圾从书橱里取下来,没有交由阿姨处理,而是把它放在一个角落,以供自照镜子和警钟长鸣之用。一个没有自审意识的作家,一个从不用镜子照自己的文化人,自恋地在那儿堂而皇之地指手画脚,使人想起堂吉诃德般的可笑和可悲。当然,这既是书斋之内的逸事,又是书斋之外的逸事,文化人的“自恋与自审”是个大话题,非这篇小文能够说清楚的问题——书斋逸事,就此搁笔。
2000年7月修订于北京
[挂满提琴的古屋]
离开这个古色古香的四合院,已经整整五十年了。1954年我在《北京日报》当记者时,租住了这个院落的三间西房。那时南屋住着青年时代留学法国的法文翻译家金满城,东房住着那末代皇帝侍卫官的家室霍家;北房是房东刘家自住,按当时的称呼,刘家是个破落的资本家。院子中间有一个大花坛,里边种着些花草和几株向日葵。从四合院的外院进来,通向内院的过道上方,有一架蓬蓬松松的藤萝,它像一把张开的大伞一样,让走进院子的人,感到浓郁的绿色和扑面而来的花香。
我之所以难忘这个院落,是因为那儿留下了我青年时代的脚印。其中有奋斗的高昂之歌,也有催人泪落的凄楚之调。我在这儿结婚生子,我的第一本书在这儿问世;1957年我又是从这儿跌入人生谷底,从这座四合院走进劳改队大墙的。人是有情物,不是“狗熊掰棒子——一路走一路丢”的低级动物,记忆深处的东西总是魂牵梦绕,让你挥之不去,因而半个世纪过去之后,我萌动了到老巷故宅访旧之心。
去年一个宁静的夏日,我开始了百感交集的寻梦之旅。近半个世纪过去了,虽然我相信那个古色古香的四合院不可能被当作危旧房屋拆除,但是由于近五十年的光阴流逝,有些故人怕早已离开人世了。还算顺利,出租车司机拉着我,很快找到了梦魂萦绕的老巷。这条小巷有过它的历史沧桑:在“大跃进”年代、全民“大炼钢铁”的日子,美丽小巷的西头突然拱起了一个像坟头似的东西——那是炼钢炼铁的土窑。白天冒着滚滚浓烟,夜晚炉火通明。我那时已然进了囚瓮,因而无缘于全民“超英赶美”的大炼钢铁的劳动,但是南屋住着的翻译法国左拉作品的大知识分子金满城,曾被勒令参加“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劳动。记得,有一次我从劳改队回家看病,也被划成右派但没有被送进“大墙”的金老,小声对我耳语说:“地地道道的‘乌托邦’行径,把一座文化古城弄得遍体鳞伤。”我是个“一回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劳改犯,能对一个同命运的老人说些什么呢,只能竖直两只耳朵听完之后,默默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