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这么说,我是从尧都临汾开始了人的生活的。机关同志和邻里们像一团团无焰的火,点燃着我濒临熄灭的文学生命之光。虽然,郑老交由我主持《战地黄花》的期刊编辑工作,但任务轻松,大部分时间都由我自己支配。我一个人住在一间十平方米的屋子里,屋角纸顶下垂,一次耗子在纸顶上跳集体舞,大概是舞兴使其忘乎所以,竟然叽里咕噜从纸顶的空隙间掉下来三只。它们争相往墙脚奔跑,寻找洞穴逃命,但这间屋子无洞可觅,我索性打开屋门,让其逃命。之所以如此,我想我的命运也曾酷似亡命之鼠,何必物伤其类,还是积德行善为好!可是我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误谬,那些耗子并不以此为戒,反而在屋角纸顶上折腾得更凶了。特别是我扔下手中之笔的午夜之后,耗子竟然从那空隙中滑溜下来,在我的床上窜来窜去。无奈之际,向单位的事务员老关,讨来一把老鼠夹子,以诱杀“同类”换得笔耕后的安静睡眠。
临汾地属晋南,夏日酷热,老关奉郑老之命,给我送来一台电扇,说是怕我中暑。我说:“老关,你代我谢谢郑老的美意,我这个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已成为习惯,不需要这玩意儿。”老关说:“这是待遇问题,各屋都有,你为啥不用?”我说:“我还想再锻炼一下我的意志,看看环境变了,还能不能承受炎夏的蒸烤。跟你说个事儿,你一定会摇头,在茶淀劳改农场,我还光腚干过活儿呢!”长着梆子头——前出廊后出厦的老关笑了:“那要去了妇女,咋个办法?”我说:“劳改队男号里哪会有妇女出现?是清一色的男儿国。”当真不出我所料,他摇了摇头,不知是不信我的话,还是为我曾裸露着灵肉之躯卖命干活而深感悲怆,转身走了。这个人执行领导决定一丝不苟,到底还是将那台半新不旧的电风扇放在了我的写字桌上。
炎夏当真来到了晋南,面对风的诱惑我采取自我惩罚的办法,就是不把电风扇的插头与电源接轨。“穷而后工”是中国古代文人中流传下来的风范,我信奉它并身体力行。因为我清醒地知道,告别了近二十年文坛的我,正处于反刍生活、积蓄力量,以便重新崛起的前夜。我不能因环境改变,而对自己有丝毫的宽容,我甘愿自讨苦吃。
我抵抗三伏酷暑的唯一办法就是赤背大战,浑身上下脱得只剩一条短裤。文联搞戏剧的老牛,每每走进我这间屋子,都为我这副模样而发笑不止。后来,他给我起个绰号,称我为“秋黄瓜”。据他解释,此绰号来源有二:一、我坐在书桌前挥汗耕耘的时候,赤裸着的微胖的胸背,颇像一条“秋黄瓜”;二、我炎夏很少喝水,而是在书桌旁摆上几条从菜摊上买来的新鲜黄瓜,渴了便咬上几口,以补充体内汗水之挥发。
回眸一望,这间破旧但充满人间温情的小屋,对我在新时期文学的井喷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
1978年我在《人民文学》和《上海文学》上发表了重新亮相的两个短篇小说,就是在这间小屋完成的。其珍贵意义,在于当时中央五十五号为“错划成右派的同志改正”之红头文件尚未下达,我已经意识到我的文学生命,历经二十年风风雨雨不但没有死亡,反而孕育了超越50年代之作的文学基因。之所以如此自信,因为我大脑皮层中蕴藏了深厚待挖的底层生活,是它支撑我在文海之中再扬征帆。引起轰动效应的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构思于这间小屋,开篇于这间小屋(当然,今天重读此作,使我因窘然而脸红心跳)——许多临汾地区青年作者常到这间小屋来找我聊天神侃,李锐就是我众多青年朋友中的一个。
他原是一个干部子弟,父亲死于“文革”。这可能是我和他得以神交之内在渊源。他从“临钢”来这间小屋找我聊天,既谈文学,也谈社会,更谈人生。记得,有一天晚上,因为聊得过晚,他还在我的那间小屋睡了一夜。我的床大于单人床,小于双人床,对于曾经受插队磨炼过的他和在劳改队睡惯了大通铺的我来说,那张床是够我们睡了——我们当时都没有宽大松软的席梦思的生活概念!未曾料到的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我们走到同一个竞技场来了;尤其巧合的是,在1992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小说界》长篇专号上,我和李锐的长篇发表在同一期,并占据了“专号”的全部版面!这使我记起我和李锐同榻而眠的一夜。因而,这座古都留给我的记忆是深刻的、鲜明的。它不仅是使我文学复苏、再生的摇篮,也是我重新步入社会的第一个驿站。这里,不能不提及一笔的是,在尧都,我还接受了作为一个人的考察:1976年“四人帮”覆灭后,“两个凡是”接踵而来。当时,调我来临汾工作的地委宣传部部长郭璞和郑怀礼学长,都为此而承受了压力。在一段时日,曾有人要我写郭、郑的材料。我最初对此拖延,继而愤然反抗,对找我写材料的同志大声吼道:
“对不起,我在劳改队没学会这个本事!”
他说:“你冷静一点嘛,地区有同志过问此事,又不是我自作多情,是奉命来找你了解情况的。”
“了解什么?”
“你是‘右派’……”
我立刻打断他的话:“用词请准确一点,我早就摘了帽子!”
“你总是有这段历史嘛!”他说,“有的同志认为这是一个问题。”
我急了:“我没什么可写的。这两个人在我眼里都是响当当的真正布尔什维克。要让我写违心之言,我不能干。干脆,你们送我回原来的劳改农场好了!”
…………
这是在乍暖还寒的岁月,发生在尧都的一段往事。我没有忘记它,也不该忘记它。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活得真实;文人在各种命运的羁绊中尤其不能丧失良知。在临汾,我历经回归成为人之后的第一次考试,使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人学”答卷及格。
之后,随着中国大地的冰河解冻,万木回春,对“老右”的改正文件终于下达了。我北京的原工作单位,派两名干部在1978年底来临汾接我返京。我没有急于回京和家人去过1979年的元旦,而是留在临汾与朋友们共度新年。行前,我特意买了花生以及罐头之类的食品,去临汾地委党校探望因给我这个“老右”来临汾文联工作盖了图章并为此而承受了压力的郭璞同志。临汾地委党校在卧牛城之西,离市区有几里的路程,调我到临汾来的使者老梁,陪同我去党校向郭璞辞行。
当天很冷,还刮着五级西北风,我俩骑着自行车,一路逆风而行。身材瘦小、胸襟豁达的郭璞同志,对我究竟叮咛了些什么,我今天虽已无从记忆,但是他的几句话,我却铭刻心扉之上了。他说:“从某种意义上去看你的这段劳改生活,这是你独有的‘财富’,回到北京文坛以后,要把财富转化为力量,就要不断自励自强。多写书,写出一本本无愧于历史和人民的书来。你有文学天赋,又很刻苦,两个因素加在一起,一定会有所作为。”
我没有回答出什么话来,当时的心绪十分紊乱。恍惚记得,我只告诉他在两个月前去西安电影制片厂修改剧本,在那里我完成了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收尾的创作,并在返回临汾时将书稿掷进了西安火车站的邮局。在这篇小说中涉及敏感话题,当然,也牵扯到了我在山西省的某些劳改场里的各色人物。当时,我之所以把这篇小说告诉郭璞同志,不外是提示他这篇作品可能会引起一些麻烦。他是调我来临汾工作拍板的领导,我理应使他知道(小说在《收获》发表后,一个劳改矿山的狱政科长,果然对号入座了,引起了《文艺报》用两期的篇幅,发表了二十多篇文章专门讨论这部作品)。直到天近中午了,老梁和我才离开党校,郭璞同志一直送我到门口,并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不要把路设想得十分平坦,今后你也许还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坎坷。首先是做人,力求人和文的统一。”一个地委宣传部部长,能对人生与文学有这么高的透视力,我怎么能够忘怀这个又矮又瘦的老部长呢?
文联机关的大姚、刘浩是两个象棋迷,我有时与他们对弈于“楚河汉界”,因三人下棋水平都属臭棋之列,因而留给我许多可笑的记忆。机关还有一位年纪最轻的美术工作者王鹰,她是随父亲被逐出水晶城北京,在临汾落脚的。她向往她离开的首都和童年的故宅,常和我聊起她在北京时孩提的生活。因而在卧牛城那些寂苦的日子,我常常能听一个个很遥远的梦!听到我要返回京城的消息,她深深为我祝福,并去土特产公司为我买一袋贡枣,叫我带回北京。
尧都——我难忘的漫长苦旅中的最后一个驿站!
我无法忘却那两年多的日日夜夜。我把人的真诚留在尧都,尧都回赠给我一团助我燃烧的火焰!1979年1月6日的午夜,我登上了返回北京的列车。寒冬更深,人们都来车站为我送行。当列车徐徐开动时,我的眼眶潮湿了——那是一个男人不轻弹的眼泪。
1993年4月7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