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小耳濡目染,才干上这个行当的。其实这是没有出息的行业,不信你去问问你爸爸!”索泓一朝她爸爸的房间努了努嘴,“你个性内向,不适合登台献技,还是安心搞你的舞台美术设计,这更符合你的气质。”
“我可以从内向转向外向,行星是围绕恒星转的!”
“我是恒星?”索泓一被这个形象词逗笑了。
“反正你喜欢的我都喜欢。”她抿着下嘴唇,不眨眼地望着他。
索泓一无奈,只好让步说:“行。只是这儿没有可变的玩意儿!”
“有。”她背向树干的手一伸,拿出一副扑克牌,“我早就准备好了!”
索泓一迷惑不解地望着她:“我这魔术师却叫你给蒙了,刚才你手里并没有扑克牌呀!”
“这是个秘密。”她一笑,眼睛变得细长,越发显出柔顺和调皮,“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索泓一伸手去接那副扑克牌时,她忽然又把双手向后一背。接着,她像个投降的士兵那样,将双手举过头顶,并在原地转了两圈,表示扑克牌已经消失。她笑吟吟地说:“你找吧!”
索泓一开始寻找那副失踪了的扑克牌。他先看看她的袖子,袖口敞开着,露出手腕以上的白皙胳膊;再看她的腰围,紧腰布拉吉裹着她纤细的腰肢,无处可以藏下那厚厚一沓扑克牌;最后,他狐疑的目光,盯在了她的前胸上,那儿是少女浑圆的双乳。索泓一像躲避夏日夜空的闪电强光一样,迅速地垂下自己的眼帘……
“你找呀!”她娇嗔地催促着。
索泓一抬起头来,觉得脸在发烧。
“你搜身吧!”她语音陡然跌落下来。
索泓一再次望望举着双手的苏雪,双手蠕动了一下又回归了原位。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他和她倒换了位置,她举着双手却分明在进攻,而他成了个被解除武装的溃兵似的。在苏雪面前,他不知所措。
她主动退却了,眯着细长的豆荚眼说:“想不到,魔术师被我这雏儿给糊弄了。瞧!它在这儿藏着哪!”苏雪闪开身,指着她身旁的梧桐树干。
噢,原来那树干上有个洞穴!扑克牌是从那儿变出来的,又是从那儿变没了的。苏雪看索泓一满脸惊愕的神色,强忍着笑意告诉了他这个秘密:她爸爸妈妈常在这棵梧桐树下的石桌上玩扑克,发现树身上有个天然洞穴,就把扑克牌放在这儿。她早想用这个天然道具来骗一下真魔术师,今天是如愿以偿了。
此时,苏雪的笑声犹如银铃贯耳,可是眼前景物皆非。梧桐树的枝头绿意已荡然无存。它就像他的经历一样,从生命的夏天走向了生命的秋天,任萧瑟秋风凋谢着盎然青春。当然,这棵梧桐到了早春时节,还会抽芽返青,而他的早春时节哪年哪月哪个时辰才能光临呢?他望着院内灭了灯火的一间间屋子,突然感到心冷,苏雪和她的父母或许已经早就睡下了。但愿一个逃亡囚徒的脚步,不会惊扰这一家人静谧而绚丽的梦。
索泓一踯躅着,缓缓离开了苏雪的家门。是哪本小说里写过这样的警句:失去了的才更显得其珍贵。索泓一非常眷恋他和苏雪昔日白雪般洁净晶莹的感情,因而几次停步,几次回首,听落叶沙沙,看梧桐在秋风中默立。街巷里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他从木栏深处收起最后一缕目光,立刻拉低了帽檐。这个动作是没有经过思索的本能行为,在火车站长椅上过夜时,他总是用帽檐遮住自己的脸;在喧闹的街市上穿行时,他把帽檐拉得贴近了眼睛。仿佛这顶帽子成了他变魔术的另一个道具,在严酷的生活大舞台上以假乱真,以求生命的延续和永存。
还算幸运,和他擦肩而过的是一男二女,没有穿制服的警察。他从下三路看到一个老头儿的拐杖,一双老年妇女爱穿的软底鞋。似乎第二个女的比较年轻,他看见她古铜色的长裤靠着膝盖的部位,浅黄色的风衣下摆在飘动……这三个行者,仿佛是刚刚看夜戏归来,边走边争论着《红色娘子军》中吴琼花的造型,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但是索泓一蓦地一怔,他分明地听到了对话中有苏雪的声音,这个声音像枝头的悦耳黄鹂。他身不由己地放慢脚步,继而转回头来。
是把他看成贼了,还是他的身影唤起了苏雪的心电感应?两个老人踽踽而行之际,苏雪也正侧过身子向他的背影眺望呢!
闪电的强光。
无声的雷暴。
尽管他和她目光交织的时间,至多不过两秒钟,他分明地看见苏雪因惊愕而张开的菱角形嘴唇;她似乎并不十分相信他就是索泓一,因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这一瞬间,索泓一觉得自己是一株被雷电扒去了树皮的枯树,不,简直像是个被扒光了衣裳的乞丐,内疚伴随着自尊,同时撕扯着他那一颗滴血的心。他忍耐不住这种折磨,迅速扭转身躯,向马路对面疾行。
“索泓一——索泓一——”
…………
这声音终于像缥缈在云际的一线游丝,变得非常微弱了——他躺在北京站内角落的一把长椅上,用帽子遮着脸颊,貌似因疲倦而昏昏睡去的一名普通旅客,其实,他头脑里正回荡着这微弱的心电讯号。他憎恶自己的冒失:已然是从坟头里爬出来的野鬼了,还去续哪门子阳间人的梦?路灯下的短暂邂逅,又匆匆诀别,不仅破坏了她一个人的平静,或许连她的父母都会因此而得了失眠症呢!右派是什么?是瘟症,是鼠疫,是垃圾,是狗屎。昔日在劳改农场,被大雨淹死的饿死鬼丁琳,常以古人对于粪便的形象解释而自嘲:人闻之拂袖而去,狗闻之摇尾而来,此即“黄金塔”也!索泓一早已成为这样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了,还人面狗脸地去寻什么旧梦,实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矣!
有人在拨动他脸上的帽子。索泓一已经习惯于接受车站夜巡民警的检查,他安详自得地闭着双眼,果然,不一会儿那顶遮颜的破帽子,又给他扣在了脸上。不过,索泓一还是在“平安无事”中嗅出了一点反常,在给他摘帽子和扣帽子的一霎,他鼻子嗅到了一股清冷的幽香。“或许是个女民警吧!”他暗暗揣度着,“女民警也是人,她也具有女人所有的癖好!亚当和夏娃创造人类时,夏娃一定也爱脂粉一类的玩意儿,只是那时候还没有这类美容品罢了!”
不知是他的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这股清冷的幽香使他想起了儿时家中庭院的那株紫丁香。每到夏日丁香盛开的时节,淡紫色的花朵开得重重叠叠,索泓一常常蹬着木凳,折几束下来,把它插进瓶子,让丁香花的香气溢满屋子。妈妈则把两束紫丁香从瓶子里拔出来,一束夹在他的左耳上,一束夹在右耳上。然后,她拉着他的小手,到衣柜的穿衣镜前去照镜子,并招呼爸爸说:“快来瞧瞧咱们的宝贝儿子!头发再留得长一点儿,简直成了女孩儿家,这样儿真比得上白雪公主!”
爸爸从椅子上欠起身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摘下他耳缝夹着的丁香花,插回到花瓶里去;同时,用浓重的鼻音训斥妈妈说:“男儿就该是男儿!你怎么总想把他打扮成女儿家?”
妈妈反驳着爸爸:“这不是逗他玩嘛!”
爸爸振振有词地说:“叫他用墨笔默写岳飞的《满江红》。”
索泓一反抗着爸爸的决定。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爸爸拧着他的耳朵,一直把他拧到书桌前。当索泓一被迫铺开纸,蘸着浓浓的墨汁,写下《满江红》的第一句——“壮怀激烈”四个大字时,妈妈正站在他身旁,用温厚绵软的手指,揉搓着他那只被爸爸拧红了的耳朵呢!
爸爸终于走完了他铮铮男儿的路程。妈妈善良、柔顺,听凭命运的摆布,没有向命运抗争的勇气,就像一瓣落红,只能顺着大潮漂浮而去,连回首一望的片刻挣扎都不会有。懦弱的女人!可怜的妈妈!
索泓一感到剜心般的疼痛,便从长椅上坐起来。他怕睡着了,耽误了西行火车的开车时间。他要去看妈妈,并突然地出现在妈妈面前,使她因这次意想不到的见面而兴奋得战栗。他要仔细地看看妈妈的额头纹,看看妈妈那双曾经像玉兰花瓣一样的纤巧的手。因为这双手不仅在他的耳缝夹过紫丁香,还给他缝过衣扣,织过毛袜——那是他终生也难以回报的无私的母爱……
候车室声音嘈杂。对面长椅上一个婴儿正浸在母亲怀里,因奶头干瘪无奶而哇哇大哭;离自己座位不远的地方,两个邋邋遢遢的男人,为了谁侵占了谁的座位而粗野地叫骂。尽管如此,那些为生活而劳碌奔忙的男人和女人,依然在条条长椅上睡得十分安然,那神态就像耳畔爆炸一颗原子弹,也驱赶不了附在他们身上的睡魔似的。当然,候车室里也有干部、学生和知识分子打扮的人,他们穿着千篇一律的四兜中山装,他们的脸色和他们的铁灰色制服一样,对这些声音毫无表情。女的两手穿梭般地织着御寒毛衣,男的在长椅的空隙间鸵鸟般地踱步。索泓一看见靠着大理石柱的一个戴着圈套圈近视镜的青年人,把厚厚的一本卷了书角的书,贴在了鼻尖上去看,书皮上印着三个大字:艳阳天。那读书青年的身后,光洁的大理石墙板上,镶嵌着富有生气的金字标语:“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一个看上去比他的衣衫还要褴褛、头发花白的乞丐,正好站在那金色的“万岁”下面,往嘴里塞着从地上拾起来的面包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