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各有各活下去的高招儿,你搞宣传,喝高粱面茶汤(糨糊);我喂骡马,我吃马料。”刘鹏蠕动着双腮,伸了一下脖子,把满嘴的豆饼渣咽了下去;并拿了块豆饼,在柱子上磕了两下又把它用手一搓,搓成豆饼渣子,塞在索泓一手里,“吃吧!比吃棉花糖(指红薯面窝头)还能抗肚饥呢!不信你试试。”
索泓一吃了一口,除了有点豆腥气,还挺香。他又连连塞了几大口,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豆料食物在他肠胃里发出了热能,他当真觉得精神了一点。
“这得感谢那位‘门神爷’,在这儿盖了间草料棚。”“头人”说。
“是不是水过地皮湿,他也往家里搬豆饼?”索泓一问道。
“你别往他脸上抹黑。”“头人”刘鹏对郑昆山充满信任地伸出了大拇指,“说心里话吧,我真算服了他的‘铁’劲。有一天,我放马回来,听着草料间里有响动,以为有人撬开铁锁偷豆饼哩!隔着墙缝儿往里一看,吓得我一伸舌头,是他娘的‘门神爷’。我心想这家伙也许是到这儿来找食儿的吧,便不眨眼皮地盯着他。因为咱们农场有些干部,有的还支使老婆去水田偷生稻穗哩,听说了吗?长着倭瓜脸的政委老婆,就去捋过稻穗。谁敢管她?前有车,后有辙,‘门神爷’尽管清廉,这年头弄点豆饼走,也不算啥问题。告诉你,‘门神爷’真动了贪心,他把几块碎豆饼装在制服兜里,围棚子转了一圈后,又一块一块地掏了出来,然后翻过兜来,连豆饼渣子都倒在了豆饼堆上。好像他是惩罚自己这种行为似的,狠狠地咬了自己的手背一口,就走出了草料间。”
“真的?”索泓一像听童话一样新奇。
“谁满嘴跑舌头,让他下辈子托生个蹲着撒尿的!”
“后来呢?”
“我急忙闪身,但到底还是叫他给发现了。他当然不知道我看见了刚才的事情,便铁青着脸对我说:‘刘鹏,人往上走难着哩,往下溜可容易得很。人活在世上最可贵的就是有一点骨气,要是连它也不要了,人就变成了动物!’
“我佯作没听懂话的样子,问道:‘郑科长,我最近没犯什么错误!您这是……’
“‘没有说你。’
“‘那是说谁?’
“‘我在骂那些想偷嘴吃的牲口!’说完,他就抬脚咔咔地离开了马棚。”
“他是在骂自己?”索泓一问道。
“那没错,‘门神爷’对人对己都够‘铁’的!我信服这样的劳改干部。”“头人”刘鹏一边往嘴里填着豆饼渣子,一边鼓着腮帮子说,“可是这世上的事,也就是怪。有龙,就有擒龙汉;有虎,就有打虎郎。那天,咱们那位科长夫人,居然把‘门神爷’给镇住了。看起来,英雄能过关斩将,也难保不在美人关下马失前蹄。”
索泓一眼前浮现出李翠翠那双红肿的眼睛,他苦笑地摇了摇头。为了让思绪从李翠翠的影子里跳出来,他说:“照郑科长的话去推算,你我不都成偷嘴吃的牲口了吗?”
“管他牲口不牲口呢!保命要紧。”他说,“跟你掏心窝子吧!要是分配我去干大田活儿,让我没食吃,我早他娘的鞋底子抹油——溜了!”
“往哪儿溜?”
“天南地北。”
“去当盲流?”
“不,去闯关东。”
“没那么容易吧?”索泓一问道。
“我堂叔在东北小兴安岭伐木。他们那儿净是黑户,只要是能拉大肚子锯,又有力气,就能在那儿混口饭吃。”刘鹏抹了抹嘴上的豆饼渣子,忽然惊异地反问道,“你怎么问起我这些事儿来了,是不是你也想……”
“……”索泓一回答不出。
“说嘛,我和你可没有隔心。”刘鹏说,“那天你砸在我脸上的西红柿,使我们成了朋友。”
“我只是看不见希望。没有希望的生活是痛苦的。”
“如果我有你那一身手艺,早就到社会上混去了。”刘鹏说,“社会上就是再缺吃的,也不至于啃豆饼。”
“要是抓回来呢?”索泓一忧心地问。
“你脖子上顶着个脑袋,随便往哪个城市一钻,他们上哪儿去抓你?退一步说,就是真赶上你倒霉,抓回来不就是进严管队嘛!”
“容我再想想。”索泓一把一口豆饼咽了下去,“我还拿不定主意!”
“我说老索,你要是不嫌弃我是个半大老粗,我跟你一块走。咱们到外面弄点简单的道具,串乡走镇,你变戏法,我给你打锣。”刘鹏认起真来了,他站起身来,把桅灯的火亮捻下去。
草料棚顿时幽暗下来,索泓一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忐忑不安地望着刘鹏脸上的两个大颧骨,不知该怎么回答刘鹏的话。
“怎么样?”
“你背着我从银钟河到农场,我当然信得过你,只是……”
“前怕狼后怕虎的人,什么事也干不成!我刘鹏喜欢嘎嘣利落脆。你拍板吧!”
索泓一犹豫不决地说:“再等等看!”
“等什么?”
“等政策!”
“嗐!我说老索,我们‘内矛’还受着管制,你们‘敌矛’就甭做天上掉馅饼的好梦了。”刘鹏坦率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反右派以后不是又闹腾一阵子反右倾吗?凡是沾‘右’字的,都不会有香饽饽吃。”
“再等等看!”索泓一明知刘鹏的话在理,但他无法挣脱自我羁绊。他往口袋里装了几小块豆饼,有点内疚地对刘鹏说,“耽误你夜班喂马了,关于那事……你千万别对咱屋里人说,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什么时候饿了,夜里就上我这儿来吧!”
“真谢谢你了!”索泓一推开棚门,像出洞的老鼠一样,向左右看看;当他确信周围没有人迹时,才佝偻着腰从马棚的暗影跑回了屋子。
从这时起,刘鹏和刘鹏掌管的草料棚成了他的亲密伙伴,几乎每当夜深人静屋里大炕上“呼噜演奏会”开始后,他都悄悄地去马号给瘪瘪的肚子“加钢”。夏天很快过去了,落叶带来了一个萧瑟的秋天。苇尖黄了,芦花落了,秋风卷过这片荒漠的土地,草尖发出咝咝的哨语声。首先让索泓一感伤的是驮着他去各分场画画写标语的那匹老马死了。几个月的时间,他和那匹走路也打盹儿的老马,有了很深的感情。它拉了一辈子车,驾了一辈子辕,转了一辈子盘道,最后没得到葬埋的礼遇,它被弄到干部伙房宰了吃肉。为表示对这伙“公民”的照顾,给“新生班”打来一桶下水汤。索泓一那个大海碗里,被勺子捞进来一只马耳朵。索泓一看见它眼窝就红涨起来。在方圆几十公里、纵横交错的古道上,索泓一曾不止一次地和它悄声说话——尽管它从不对索泓一的话做出任何反应。他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端着这碗下水汤,走到马棚,洒在这匹老马站立的槽头。还没等他转身走开,跑来一条瘦狗,叼起那只马耳朵就跑了。
第二件引起他忧虑的事是李翠翠早产了。他怀疑她是有意用超负荷的劳动,使这娃子过早地降落到人世间来的,她或许幻想那肉疙瘩是个死胎。可是这个不足月的女娃子,却像她爹那么铁,居然成活下来,活得还挺结实。这是一天他到干部住区给分场政委杨绪家的山墙画猪,长着坑坑洼洼倭瓜脸的政委老婆,嗑着转日莲子对一群围观他画画的妇女咬耳朵时说的。不知是出于女人们之间的忌妒,还是政委和科长之间有什么摩擦,反正从这个女人嘴里吐出来的词儿,使索泓一耳鼓发麻:
“她养了个小黑丫头片子!”
“也许是别的男人的野种儿呢!”
“当爹的缺德,当娘的准坐小月子!”
“她爹咋缺德了?我告诉你,那个黑鬼上总场去告老杨,说我下稻田去捋稻穗子。我就不信那黑鬼不偷青、不偷吃,他那双登山倒的大头鞋,咋会咔咔地迈得那么有劲?”
“我就不信他是黑老包。”
“这个黑杂种日的,不知怎么会娶上那么个花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