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泓一所以这样看待爸爸,当然不仅仅由于这幅油画。他祖籍奉天(沈阳),爷爷是溥仪时代伪满洲国司掌财政的幕僚,从索泓一有记忆那天起,看见的就是穿长袍、马褂的食客在他家的厅堂里进进出出。演反串的男旦,唱大鼓的艺人,颈上滚叉的“江湖”,看阴阳风水的巫师……在这些有雅有俗的玩意儿中,爷爷偏爱魔术,尽管他只会给魔术师鼓掌,自己一招儿不灵,但由于他豢养的魔术团在奉天很有声威,万国魔术团居然赏了老爷子一个会员席位。索泓一是老爷子的长孙,常坐在爷爷怀里一边揪着他的胡子,一边看那些使他眼花缭乱的戏法,耳濡目染久了,激起了他孩提时代的好奇心。先跟着艺人学手绢下藏鸡蛋,后学无底箱下挂白鹅。先变给老爷子看,博老翁一笑;后来奓着胆子跟包上了戏院戏台,赢得观众的满堂彩声。小小的索泓一名字上了广告,海报的人头像印在城门楼、贴在电线杆上,艺号奉天魔法神童。如果不是当时留学在日本东京“帝大”的父母,因东北局势而弃学归国,索泓一也许会被老爷子给塑造成遨游四海的艺人。父母进家第二天,就把他卧室里摆着的魔术道具扔给了捡破烂的。老爷子为此勃然大怒,指鼻子划脸地大骂儿子儿媳诋毁民粹,儿子则反唇相讥:“如果不思国家兴亡,天天让那些戏子唱《龙凤呈祥》,全国就该到处挂上‘太阳旗’了。”父子因争执不下而翻脸,索泓一的父母乘火车南下,把索泓一强行带到了北平。老爷子后来当了日本土肥原贤二手下的汉奸,但因他的台班唱了一出《岳飞》,有煽动抗日之嫌,被日本秘密处决。这些恍恍惚惚而又非常逼真的记忆,使索泓一从小就觉得这个世界纷乱庞杂,年纪逐渐大了些,他认识到父亲所代表的是中华民族的一代精英。他发奋读书,努力跟父亲学画。1950年他在美院附中毕业时,激于义愤而投笔从戎,在志愿军里他很快被选进了文工团,在火线上他学会了简易的吹拉弹唱,没想到这个行当成了他的固定职业。当历史到了1957年反右斗争时,他正在大西北克拉玛依油田演出。本来“右派”并没他的份儿,返京后他才知道他最崇敬的父亲和深爱他的母亲,分别被他们所在的学校划成了右派。亲友们告诉他,父亲性情刚烈,在批斗现场坠楼自尽。临终前他说了这样一段话:“……我曾想过,当初如果我不从日本回国,就碰不上这次挨整挨斗;但我不后悔我的行为,因为我深爱养育过我的北方青纱帐,我眷恋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万里长城,我难割舍在中国大地上流淌着的黄河长江。现在,我以生命为我的所爱殉葬,我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言罢,突然推开他身旁的楼窗,跃身而下。母亲生性绵软柔顺,尽管她连连写了几张和爸爸划清界限的大字报,但最终劫数难逃,他们以一张床上睡不下两种人的推论,以“兔死必然狐悲”为罪名,还是把右派帽子扣到了她的头上。索泓一还没归来时,她就随着下放干部去了河北农村。索泓一回到空荡荡的家,心情悲愤至极,咬开一瓶白酒喝得半醉时,提笔画了一幅漫画:一个穿着中山服的干部,嘴巴紧紧地闭着,腮边垂挂着一把比嘴还要大的铁锁。画完了画,他又继续借酒浇愁,之后,他踉踉跄跄地把这张漫画贴到了门口,还没等到他从醉酒中醒来,他就被戴上了一副“铁手镯”。经过单位大会小会的“疲劳轰炸”,把他送往劳教收容所,又从收容所押到居庸关外这个劳教支队——两年之后的饥饿年代,在这儿他碰到了盲流李翠翠。
索泓一望着苍苍星海,感慨万分。他想:他和李翠翠如同天上的两颗小星,本来浩瀚的天空各有各的星座,彼此距离数亿光年,可是当它们都变成流星时却陨落到一个山谷来了。他本来很怜惜她,反而带来她对自己的怜惜。她的言谈举止,她的目光流盼,虽然显得比城市女孩子表达感情的方式粗俗直露,但这一切却是她真实的心声。有那么一霎,他觉得他比她要高雅脱俗,但仔细琢磨一下,觉得他又比她卑贱。她想笑就可以放声大笑,她想哭就可以放声大哭,她想走就立刻拔腿,无论世界对她多么严酷,她总是赢得对世界的自由。而他呢?此时弓曲在窑门的火墙边,活像一只在墙缝里穴居的蜗牛,几乎每爬行一步,都要先用触角去探探深浅。他今年才过了三十岁,在“而立”的年纪他已经开始学习歇顶老人才具有的世故……想着想着,他倒可怜起自己来了:“唉!”
接着,一个使他心灵战栗的念头,像奔马一样闯进他的脑海:要么真去效仿翠翠?至于奔向哪儿,用不着去过多考虑,翠翠说得好,“中国这么大,哪块黄土不埋人?”当然,在逃离这个劳教支队时,无须真的叫翠翠来当向导——在文工团的日子,自己走遍了全国大中城市,脑子里深深地刻着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活地图。他为这个念头的诞生激动得不能自制,一下从窑门火墙旁站起身来,“当”的一声,他的头沉重地撞在了矮矮的拱形的窑壁上。这下,他顿时清醒了:法绳、手铐、大墙、牢房……像过电影一样,从他面前飞掠而过。他顿时惊愣地靠在了窑壁上。
像暮春之夜刮过的一阵凉风,把他的逃跑奢想给吹了个精光。他有些后怕。万一刚才李翠翠来灰窑的事,被什么人看见该怎么办呢?而且李翠翠声言还要再来这儿,一旦被人发觉后果简直是难以设想。索泓一想到这儿,心里那一点点罗曼蒂克,立刻灰飞烟灭。为了躲避这场可能发生的劫难,他从兜里重新拿出来两张白纸,把木板铺在膝头,神情专注地写请调报告。当他把写好的报告揣在兜里时,才发现火门旁烤着的红薯少了两块。最初他以为自己记错数了;不,对食物他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翠翠拿来六块,这儿应当还剩下四块,难道真有第二个盲流光临石灰窑了?他左看右看,突然发现一个尾巴朝天的小家伙,正贴着窑壁悄悄溜过来——这是一只小松鼠。还用问吗,是烤红薯干的香气把它召唤来的,在他写请调报告时,它对他来了个乘虚而入。索泓一无名火起,把铺在膝头当桌子用的木板狠狠向它掷去,这小家伙“刺溜”跑了,还没等索泓一回过头来,它又探头探脑地溜了过来。索泓一这张一向没开口骂过人的嘴,此时居然失去了常态,一边追击着这个小动物,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跟我他妈的抢什么食儿,简直是小浑蛋——”这小家伙倒没像李翠翠那样跟他转大窑,跳蹦着直往窑边石缝里跑。索泓一决心捣毁它的老巢,说不定不仅能把它搬运回去的红薯干给翻弄出来,还能搜出它储存下的粮食粒呢!他追到石缝前用电筒照着洞口,想把手伸进去给它端窝,很遗憾,他的指骨略略大了一圈,直到把手背磨出血迹来,也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他摇洞口的石头,石头岿然不动;他转身捡起一根指头粗的树枝,顺着洞口向里捅着,怎奈松鼠穴居的地巢弯弯曲曲,树枝刚捅进去不到半尺,就嘎巴一声折了。索泓一晦气地把露在洞外的半截树枝一抛,无力地坐在洞口石头上。
他为自己的精神沉沦感到悲哀,如果在他演出的乡镇偶然碰到这个小松鼠,他会把它逮住当作魔术道具;而现在他对小动物的慈悲和怜悯之心却消失了——仅仅为了它用尖而圆的嘴巴叼走了他的两块红薯。他垂下头,想从人的良知上去忏悔自己,这时肚子却和他的脑袋起了冲突,他只好走回石灰窑。刚进窑门,他顿时头脑“嗡”的轰鸣了一声:刚才剩下的四块红薯,眼下只剩一块了。他没有愚蠢地再去追赶小松鼠,神经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那块小松鼠没有搬走的红薯干拿起来。他突然感到红薯的体积也变小了,用电筒照了照,才知道因窑火太旺,这块红薯已经被烤成了“老牛筋”。“这倒也不错,老牛筋嚼起来还经时间呢!”他虽然拿出阿Q精神来安慰自己,心里却倍感悲凉:“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这个小东西,一准是顺着地道的另一个洞口爬出来,把红薯给叼走了,我索泓一上了‘地道战’的当,中了它的调虎离山计,这真是地老鼠欺侮家猫的精彩表演。”
这只和人争食物的小松鼠,完全破坏了索泓一的情绪。他愤愤地掏出写好的请调报告,双手一绞就撕成了碎片,像天女散花似的顺手一扬,绞尽脑汁写下的密麻麻的铅笔字立刻化为乌有。他靠着火墙坐下,掏出“老牛筋”用劲咬着嚼着,逃离这儿的念头突然又涌上了他的心头。
五
那“咯吱咯吱”像嚼老牛筋似的声音,终于把索泓一的思绪带回到这片芦花荡。他漫不经心地回头望了望,士兵褚大个子手里拿着一根芦根,像吹横笛似的边走边嚼。
干渴迅速传染给了索泓一,他笑笑说:“班长,我……”
“秋天的老阳还他娘的这么热,挖两根来嚼嚼吧!”
索泓一蹲下身子,先选择一根青多于黄的芦苇折断了,随后用力去抠苇根周围的土,他用力一拔,一截埋在泥土之下的芦根就被他拔了出来。他抹抹苇根上粘着的泥土,像嚼甜甘蔗一样吸吮起它的水分来。
“还行吗?”士兵问道。
“还是班长有本事。”
“俺小时常挖芦根,当药引子给娘配药!”
“你们那地方也有芦苇?”索泓一魂不守舍地问道——他心里仍在咂摸着吃“老牛筋”时的滋味,因为那块烤得抽缩了的红薯干,被他细嚼慢咽地吃到天亮。
“靠近水的地方就有芦苇。俺那地方也不例外。”士兵高兴地说,“不过,到俺参军那年,公社填河汊子造田,芦苇给连根铲了,连苇塘里叫唤得又响又脆的‘苇扎子’也搬了家。”
“苇塘能打粮食吗?”索泓一觉得有点可笑。
“俺河南遍地深翻五尺,粮食每亩产万斤!”士兵顺口答道,“俺去年回家探亲,党支部书记这么告诉俺。”
“你见到粮食囤了吗?”索泓一猜想那个松鼠的洞穴里,一定藏有粮食。那松鼠的两个鼓囊囊的腮帮,就像是两只口袋,也许大地上产的粮食,一口袋一口袋都被松鼠装走了;不然的话,到处山摇地动地“放卫星”,大报小报都报道万斤田,怎么会产生这个饥饿的年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