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很好。你最近一段的改造表现比前一段大有进步。怕大风吹跑了国家财产,眼睛因而负伤;负伤后拒拿工伤假条,照常来这儿看石灰窑。我作为管教科长,一定记住你的这些表现。”
索泓一虽然像鸡啄米一样连连地点头,心里却暗暗觉得“鱼干”今天有点反常。因为全矿上下,从劳教干部到下等贱民,都知道他是一个武断跋扈的人。他通常是用点头或摇头表示他的肯定或否定意见,在井下或井上的劳动工地上,他不像其他劳改干部那样用宣传、鼓动会煽动劳动情绪,而是用他的行动去指挥。他到了灰窑的“开山组”,立刻抡起山桃木把儿的十八磅大油锤;他到了“装窑组”,蹬着颤悠悠的跳板往窑壁上码着石灰石,既充当没有嘴的师傅,又充当没有嘴的苦力。所以,他每到一个班组,只要往那儿一站,那儿的喧笑声顿时下跌,劳动干劲马上高涨;即使是因为耍胳膊根儿而进了劳教大院的“龙”“虎”们,只要睨见他的影子,“龙”立刻卷起“龙须”,“虎”马上夹起尾巴。索泓一记得,那是1959年盛夏的一天下午,有三个老右为“鱼干”打赌,谁要是能使郑昆山到灰窑工地上不干活儿,再说上三句半话,可以赢得另外两个老右的晚饭窝头。打赌的甲先走上去:
“郑科长,您把油锤给我吧!我这把锤子把儿折了。”
郑昆山直起腰身,指指修理工具的木匠,让甲马上去找他换锤把儿。
“郑科长!去那儿往返要走十分钟,还是您——”
郑昆山把自个儿使用的大油锤扔给他,没有去拿那个折了把儿的铁锤,顺手拿起鸭嘴撬棍,顺着大块石灰石的裂缝,把“鸭嘴”伸进石缝里撬开了石头。
甲还想再说什么,但“鱼干”面色如铁,他只好扛上大油锤乖乖地走了回来。
过了一会儿,乙走到郑昆山面前,悄声说:“郑科长,太阳这么毒,送开水的还没来,大伙要是中暑,可是影响装窑进度,您看……是不是我把窑上烧灰用的水桶涮涮,到山沟挑一担泉水上来?”
郑昆山喉头蠕动了一下,用袖子抹抹脸上的汗,向远处眺望了两眼,点了点头。他刚抄起撬棍要干活儿时,乙又向他表示说:“郑科长,这儿有桶没有扁担。我看您就歇会儿吧!我用撬棍当扁担,硬点也凑合了!”
郑昆山二话没说,回身就奔向了一棵被石灰烧死的小杨树。“嘎巴”一声,那棵小杨树被他从根部折断,又用脚一蹬,折断了树梢,把光溜溜的树干往乙面前一掷。乙傻眼了,正想多磨蹭一会儿,再想点别的新道道时,郑昆山两只黑炭块似的眼球,已然冒火了。乙只好拾起那根小树干,扭身就走。
丙嗫嚅了,仅仅是两份窝窝头的诱惑,已使他失去见郑昆山的勇气,因他确实有事要找郑昆山,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地往前挪动着脚步。待郑昆山锤声一住,他马上说:“报告郑科长!我有急事要向您汇报。”
郑昆山手按着撬棍喘着粗气,等待着听丙的汇报。
“是这么一回子事。”丙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掏一封信,伸手递给郑昆山,“我当了右派来劳教以后,老婆和我闹离婚。我想也别耽误人家的前程,散就散了吧。可是……您看信上写着限我七天以内请假赶回北京,否则她要把属于我应分的那份财产也装汽车拉走。郑科长,这几天我夜夜失眠,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平常碰不见您,今天您来灰窑了,我跟您谈谈我的请假问题!”
郑昆山把叠着的信笺又叠着递还给他,用下巴颏向岗楼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意思是晚上回到大院再谈这个问题。丙误解了郑昆山的意思,以为郑昆山同意和他一块去管教科谈问题,便面露喜色地夹起汗衫,等待郑昆山和他一块返回大院。“叭”的一声,郑昆山的撬棍击在了石头上,同时他粗声喊道:
“先去干活儿——”
甲乙丙的不仅仅为了窝窝头的一场智斗,以毫无所获而宣告收场。
太阳下山了,山环里响起大院里敲击半截铁轨的当当声响——这是收工的钟声。右派们列队站好,准备“打道回府”时,瘦骨嶙峋的郑昆山,赤着脊梁走了过来。他往一块石头上一站,面色铁青地开了腔:“你们这群‘右派’是啥鸡巴东西?泥捏的?草捆的?纸糊的?活儿没干多少,事儿倒有几车皮。工具坏了吧!渴了吧!请假吧!天生的好逸恶劳!我要阉掉你们这些骚蛋病!”他激动地挥着短瘦的手臂,胸脯上的汗珠被震动得滚落下来,“没别的说的,你们不是渴吗?现在开水、凉水桶都放在这儿了,喝足了水干上一个钟头再收工!甭怕豹子下山叼走你们,我郑昆山也留在这儿,陪着你们一块干!解放——往灰窑旁边搬石头!”
从这件事之后,“鱼干”这个绰号里被老右充填了新的内容:
“拿破仑!”
“沙威!”
“狠透铁!”
“登倒山!”
当然,这些依附于“鱼干”绰号之外的性格符号,仅仅是右派们的窃窃私语,其中,褒义贬义皆有。但在索泓一看来,郑昆山的很多行为无异于一个机器人,或许因为他是个光棍汉,每天早晨敲击铁轨的起床声刚响,准能听见为这“钟”声伴奏的咔咔声——这是郑昆山穿着那双被当地老乡称为“铁掌”的大头鞋,进铁丝网包围的大院检查懒汉来了;到了晚上,他脚下响起的咔咔声,却不再与铁轨声为伍,熄灯后,他还要穿宅过室直到深夜。因此,在索泓一的头脑里,常常闪过一个问号:都说世界上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郑昆山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外吧?正因为他对郑昆山的畏惧心理大大超过了对他的尊敬,他才越发觉得“鱼干”夜间巡窑对他眼睛热情的询问有点异乎寻常。
“你在想啥事?”郑昆山发现了他两眼发呆。
“没……没想什么。”
“是不是肚饥了?”郑昆山居然也会笑。
“没有!我饭量小,天天吃得挺饱。”
“是真的吗?”
“对领导我不说假话!”
郑昆山在原地背着手转圈子,似在考虑着什么事。三百六十度的圆周转完之后,回到垂手而立的索泓一面前,把手伸进棉衣兜,像在掏着什么东西。索泓一立刻紧张起来,他仔细掂量着刚才和“鱼干”的每句对话是否有不妥当的地方,不然他为什么要把手伸进兜里,兴许是在掏手铐呢!
郑昆山终于把东西掏出来了:一块毛巾包着几个鼓囊囊的东西。他把这个小包往旁边一块石头上一放说:“吃了它吧!”转身就走了。索泓一呆了、傻了,老半天他才去解开那个小包,里边包着的竟然是四个白面馒头。索泓一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用手电照了又照,又用手指去摸了摸,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约莫过了一个星期,矿山干部们为郑昆山操办了一桩喜事——“鱼干”娶媳妇了。传出来的消息说:干巴瘦小的管教科长,娶了一个老家在河南的俊姑娘。她叫什么……什么李翠翠。
四
扑通一声,索泓一脚板踩在水窝里,身子打了个趔趄。总算幸运,凭借人体内部保持平衡的本能,他身体歪斜了两下,没有摔成泥猴。
回忆顿时中断了——在索泓一最不愿意中断记忆的时刻。
“看着点脚下的路嘛!”士兵说。
“……”索泓一想把中断的记忆,重新连接起来。
“俺跟你说话哩!你聋啦?”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