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去来兮——文寄友人张贤亮】
从维熙
贤亮:
近日,选编自己将在“华艺”出版的八卷文集,翻箱倒柜之际,找出来一篇牵动我思绪的文章,这篇文章就是贤亮你写的《我写维熙》。在这篇文章之尾,你梦呓般地留下这么一段文字:“维熙肯定比我活得长。我现在写了一篇关于他的文章,他也就欠了我一笔文债;待我死后,我想他是会写篇祭文还我的。他是这样一个丁是丁、卯是卯的人。”
重读这篇使我勃然情动的文章,我沉思良久。恍惚中,你仿佛从那已然褪色发黄的纸面上走了出来,在与我陈谈昔日在劳改队那些寒酸窘迫的往事,重唱那支你我都会唱的歌:
改造、改造,改那么个造呀!
晚上回来一大瓢呀!……
俱往矣,你这篇文章至今发表已经八年多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已经步入了六十岁的花甲之庚。可是,你依然活着,而且活得似乎十分来劲。看起来,写你的一纸祭文还遥遥无期,索性提前偿还我拖欠你的文债吧!如何?
最近一次见到你,也有近一年的光景了。那大概是在1994年6月的一个晚上,在那座人工雕饰出假山假水的文采阁露天餐厅,我为出访美国一事与加州杨华莎女士面晤时,老弟你飘然而至。衣着当然是名牌,谈笑依然如故,但是使我内心隐隐作痛的,是你大谈商海经以及宁夏西部影城,在“涛声依旧如故”之中,似乎少了点对文学雨丝的情致。你拿出一沓在时尚中流行的什么“经理”“董事长”的名片给我。我当时的内心感悟是:那好像不仅是一张纸片,而且是一座昔日你我都曾见过的“大墙”,一下子把你我之间的情谊隔开了。我调侃你说:“噢!真了不起,看样子你在商海也如鱼得水。”我还对你说起,我曾在《光明日报》上写过一篇题为《时间》的文章,大意是说中国或许不缺张贤亮这样的经理、总裁,而缺少从死亡线上活下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能写出《绿化树》《烦恼就是智慧》《习惯死亡》的张贤亮,是有希望、也有能量问鼎这项文学皇冠的。这话是我的心声,在北戴河海滨你我以及文夫、国文、张洁相处的那段美好的日子,你虽然常去海边浪漫地“吸精神鸦片”(引张洁写我的文章中,对贤亮的用词),但朋友们都对你寄予这种厚望。你有不凡的才华,又在多年劳改生活中有了一口属于你的深井,如果你能像绞水那么紧摇辘轳,不断汲上来一斗斗沉积着历史苦涩的浆汁,说不定在你的那方沃土上,真的能浇灌出一个“陀翁”来呢!
但是,在那片假山假水旁的餐桌上,你仿佛把这一切都忘记了。真的。当你谈及你还要找你经管的宾馆内服务员谈话,告诉她们不要干涉在宾馆下榻旅客的个人生活问题时,我觉得你不仅仅远远疏离了文学,而且是在另一生活领域中浪费着你本身赋有的才情。你在《我写维熙》这篇文章中,曾谈及你我从改正错划“右派”那一刻起,创作的黄金季节已经到来,而无须等到重申“创作自由”的政策之后。之所以如此,我想这是多年来地火岩浆燃烧于你我之腹地,从而产生你我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井喷。这里,我之所以要重提往事,意义不在于忆旧,而在于对今天和明天的提示。
时间这个悭吝的老人,是最严酷无情的,上自达官权贵,下至百姓庶民,它都给予一次生命的轮回。你老弟也不能例外。不能一只手在商海泛舟,另一只手创造文学奇迹。记得,昔日我读过洛克菲勒的历史传记,他在创业时期,精神可以专注到不看报纸、不听新闻,对事业痴迷到忘记一切的地步。那么,你在无情的时间剪刀差面前,到底要干些什么呢?自古以来,“仕”与“士”不能在一颗灵肉内为伍,难道“士”与“商”就能灵肉合一吗?
近两年来,我以难友加诤友的目光,关注着你的行踪。在报纸杂志上倒是能不断看到你的“高大形象”,但都属于宣传媒体的商业行为的报道文字。你的诗歌难道死了?不要忘记你是因写诗而中箭落马于1957年的。你的小说是在怀胎,还是正在分娩?最近,我终于从一张文摘之类的报纸上看到你今年要写完一部长篇小说的消息。虽然是只言片语,我却为这条短讯而感到欣悦。
鱼和熊掌兼而得之之士,自古至今近乎零。我祝贺你下海(你说是为振兴宁夏文化)的勇敢和智慧,但同样为你浪费文学才情而惋惜。因为你说过,我肯定要比你活得更长,那么你就得更珍惜一点时间,你似乎更应该积极地消费余热余光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