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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⑥)(35)(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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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又轻轻地关上,窥视的目光不见了。身材清瘦、面孔纤巧秀气的高雅琴倚在门框上,她手里捧着一张薄薄的打字纸,泪水顺着脸腮淌下,滴到这张打字纸上。

她,似乎很怕这张纸被丈夫发现,用手叠起来,装进衣兜里,然后掏出手帕擦擦脸上泪痕,拢了拢飘落在耳边的短发,推开门,向鲁泓走去。

鲁泓点燃了一支雪茄。拉开抽屉,拿出带有“公安”字样的卷宗,又从笔筒里抽出铅笔,开始批阅文件。

高雅琴出现在他背后,若有所思地想起了什么,把手伸进鲁泓的口袋。鲁泓隔着口袋抓住了她的手,同时回过头来笑着:“雅琴,复了职的公安局长,可是专门对付各种扒手的,无论是政治上的,还是经济上的!”

高雅琴:“你的急救药呢?”

鲁泓从另一个口袋里取出小药瓶,举到她眼前:“雅琴,是不是你们医生这个行当,对一切疾病都有点神经过敏?”

“十年监狱折磨,你的冠心病可是到了后期了!”高雅琴忧心忡忡地说。

“我倒把自己当成小伙子。”鲁泓为表示自己的身体健康,从藤椅上站起来,拍了拍宽厚的胸脯。

“你呀,就像墙上那口挂钟!”

鲁泓:“噢,怎么讲?”

“外壳虽亮,发条有毛病了。我真怕……有一天突然停摆!”高雅琴抑制不住心中忧伤,眼角潮湿了。“还有小帆,他……”高雅琴背过身去,抽泣地哆嗦着双肩。

鲁泓绕到高雅琴的对面,用手托起妻子下巴:“别为小帆担心了,局里负责调查他们案件的刘如柏同志告诉我,通过调查,小帆和炸毁汾龙河铁路桥的案件无关。他在矿山反省,仅属于中毒很深的教育对象。”

高雅琴嘴唇颤抖着:“要是和炸桥有关呢?”

鲁泓安慰着妻子:“你精神太紧张了……”

高雅琴打断他的话:“不,要是真的有关呢?”

鲁泓为了缓和妻子的紧张情绪,有意半开玩笑地做了个擒拿的手势:“逮捕——”

高雅琴浑身抽缩了一下,后退一步,她惊愕地望着鲁泓。

“你怎么了,雅琴?”鲁泓有点惊奇了,“刘如柏的书面材料,已经证明小帆无罪。我叫技术科鉴定炸桥时犯罪分子在包装炸药的蜡纸上残留的指纹去了,待会儿把结果送来,你就更放心了!”鲁泓用一切理由,在安慰着妻子。

这时,墙上挂钟敲响了十点。

鲁泓面呈微怒:“技术科说九点把指纹检查送来。对这样重大的遗留案件,这么拖拖拉拉,怎么能恢复被‘四人帮’践踏了的法律?怎么回答党对我们的希望?”说着,他走过去,抓起写字台上那台直通市局的专用电话。

“老鲁——”高雅琴叫了一声,按住鲁泓的手。

鲁泓不解地:“雅琴,你这是怎么啦?”

高雅琴面色苍白,语不成声地:“不,不要打了!”她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指纹报告,递给鲁泓,痉挛的双手捂住脸,身子无力地靠在衣柜的镜子上。

鲁泓从几个犯罪分子的名字中,看见“鲁小帆”的名字,如受雷击,手中的打字纸滑落到地上。他心绞痛发作了,便习惯地用左手顶住胸口,另一只手掏出小药瓶,噙进两片硝酸甘油,闭合了双眼,沉静了片刻,弯腰拾起地上那张打字纸,拉开台灯,再一次看那张指纹化验鉴定报告。猛然,他把报告推开,蓦地起身向电话机走去。

“你要干什么?”高雅琴追上来。

鲁泓深沉地:“雅琴,我不仅是小帆的爸爸,你也不仅是小帆的妈妈,我们都是在党旗面前宣过誓的共产党员。”

“这……我知道,你……要……”高雅琴说。

“我们帽子上戴的不是普通的帽徽,是国徽,是宪法。”鲁泓压抑着激动的心情说,“你如果憎恨‘四人帮’以法徇私,就一定知道我要干什么!”

“老鲁……”

鲁泓坚定地转过身来,抓起电话,电话听筒里传出“嗡嗡”的声响,他才发觉错拿了外线电话的听筒。他放下耳机,马上抓起专线电话,对市局下达命令:“报请市检察院,通知矿山分局,结束鲁小帆在矿山的反省,立刻进行逮捕!”他刚要放下电话,忽然想起什么,“还有,通知刘如柏明天早晨在市局等我,我有事要问他!”

高雅琴哇的一声哭了:“我们刚从冤狱出来,儿子又变成了罪犯……”

鲁泓:“雅琴,你冷静点!”

高雅琴:“我……心里难受啊!还有谁比我们更不幸的家庭吗?我要去见儿子一面,你就是不许……现在进了分局……”

鲁泓强制自己把眼泪收入眼底,用平静的语调说:“世界上哪个父亲不疼爱自己的儿女,难道我的心里好受吗?雅琴,你要坚强一些,用生命的全部力量,承受这场历史浩劫遗留给我们的灾难。妈最近要从原籍回城里来了,老人家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们可不能惹妈伤心,啊?雅琴!”

高雅琴难过地偏过头去,偏巧看见书架的玻璃门里放着一个镜框,镜框里镶着一张“合家欢”的合影。照片上的鲁小帆,头发弯曲成波浪,他背着一支小木枪,朝老奶奶、鲁泓、高雅琴甜甜地笑着。高雅琴像触了电一样,愣了片刻便扑了过去,她猛地拉开玻璃门,捧起照片,用嘴拼命地亲吻着:“小帆……我十年不见的儿子……”

翌晨,天空飞着芦席片似的大雪。

滨江市郊漫野皆白。通往矿山的盘山公路如条条银色丝带。

一辆北京吉普车,风驰电掣般驶在大雪纷扬的公路上。

车内。

两个身穿警察制服的公安人员,分坐两侧。中间,坐着青年罪犯——鲁小帆。他弓着腰,低着头,自然弯曲成小波浪的长长黑发,遮住他的脸面。

车子在山路上颠簸摇摆,戴在鲁小帆腕子上的手铐和挂在手铐上的铁锁,发出铿锵的撞击声。

吉普车驶进挂着“滨江市郊矿山公安分局”木牌的大门。

车停。

两个民警先跳下吉普车。

鲁小帆弯腰走出车门,他身材颀长挺拔,宽肩膀,扇面胸,很像鲁泓的体形身量。

镜头推近,银幕上出现鲁小帆的面部肖像特写。这是一张俊逸的脸,脸色略嫌苍白,两只眼睛大而美;美得近乎女性的眼睛,唯一破坏了他脸上恬静的东西,是嘴唇上留着的毛茸茸小胡子。因而使这张脸庞,带上了一点野性和盲动的气质。此时,他一边走着,一边左顾右盼,正在用眼睛探索这个新到的地方,内心判断着未来的命运。

民警甲:“你四处乱看什么?”

民警乙:“低头——”

鲁小帆低下头来,向前走去。

鲁小帆的背影,化成鲁泓的背影。

在一片茫茫雪雾中,鲁泓登上“滨江市公安局”大楼的台阶。

鲁泓走在楼道里。楼道里川流不息的公安干部,向刚刚复职的老局长点头招呼。

鲁泓推开一间办公室的房门。

一个年约五十岁的干部,从椅子上站起来:“鲁局长!”

鲁泓:“王处长,滨江市在清明节参与悼念周总理被无辜逮捕的青年,查清了没有?”

王处长递上一份名册:“您看。”

鲁泓:“我们应当早让他们和家人团聚!”

王处长面有难色:“北京方面还没有……”

鲁泓:“都等着看北京动向,我们滨江市还有没有真正的共产党员?”

王处长:“是!”

鲁泓拔出钢笔,在名册上签字:“今天下午,你去市委请示,听清了吗?”

鲁泓重新走在楼道里。

“汾龙河炸桥案件”专案组组长刘如柏,匆匆从鲁泓身后赶来,他是个戴着黄边眼镜的中年人,腋下夹着一沓案历。

“鲁局长,听说昨天晚上您打电话找我?”

鲁泓停步,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眼刘如柏,答非所问地说:“刘如柏同志,你左脚上皮鞋带开了,小心绊住脚,摔跟头!”

刘如柏脸红了,弯腰去系鞋带。腋下案历掉在地上,厚厚的材料外皮上写:鲁小帆在矿山反省时的自我交代。

鲁泓弯腰把它拾起来,和刘如柏并肩走进自己办公室里。

刘如柏着急地解释着:“鲁局长,您叫技术科查炸药蜡纸上指纹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在调查炸桥案件时疏忽了这个技术环节!”

鲁泓:“据我所知,是你从炸毁的桥墩下捡回的蜡纸!”

刘如柏:“是我!”

鲁泓:“捡回来疏忽了技术鉴定,这合乎逻辑吗?你是我的老部下了,历来工作非常认真,从来不放过针尖大的漏洞,疏忽能解释通吗?”鲁泓走到刘如柏面前,声音放低了,但语言更加锋利:“就按你说的是疏忽,为什么罪犯中,偏偏对公安局长——你的老上级的儿子产生疏忽,而对别的炸桥罪犯却一点也不疏忽、一个也不漏掉呢?”

刘如柏低头思忖着该怎样回答鲁泓尖锐的提问,慢慢地脱下军帽在手里摆弄着。

鲁泓:“用不着在辞典里寻找词汇了,我要听一个公安人员直截了当的回答!”

刘如柏仰起红涨的脸,内疚地:“鲁局长,我很同情你这么多年……对鲁小帆,我只是根据他的自我交代……”

鲁泓紧接着说:“你怕鲁小帆受到法律上的严惩,对吗?刘如柏同志,法律可不是能随便打扮的洋娃娃!小帆小的时候,你很喜欢他,我和雅琴在劳改队的时候,你给小帆送过钱……”他庄重地拿起刘如柏手中的军帽,端端正正地给他戴在头上,亲切地说:“如柏呀,要记住,我们头上的国徽不能戴偏一丝一毫,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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