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威猛然反身回来,一把揪住章龙喜衣领:“你说,你说,谁是‘头号走资派’?我路威墨水喝得少,你给我说出名字来!”
章龙喜要说的那三个字已经到了唇边,但他看看左右无人,生怕路威来了拗劲,把他像扔小鸡子一样扔出去,就把那三个字又咽了回去。他和缓了口气说:“老路,我真是为你考虑!秦副局长在电话里说,中央那个最年轻的大首长指示:清明前后,严防反革命分子在大城市的广场附近集结,还叫咱们这儿腾出几间监房!”
路威松开了章龙喜,转身奔向监房。他觉得头脑发涨,捧了一把冷雪擦了擦灼热的脸颊,才觉得清醒了些。他想起章龙喜刚才的一番话,绝不是耸人听闻,人民在清明节悼念周总理,将被认为是“反革命罪犯”。这些恶狼!
犯人们正在集合站队,准备出工,路威显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焦躁,他从门警那儿拿来两对狼牙手铐,直朝三号监房的队列走去。
“马玉麟——”
“俞大龙——”
路威直呼这两个犯人的名字。两个犯人应声而出。路威跳上讲话的高台,向全场犯人高声朗朗地说:“本来,进禁闭室反省错误,可以不戴刑具;可是这两个家伙,一狼一狈,吹笛捏眼地勾连在一起,反诬高欣,颠倒黑白,使高欣受冤。现在场领导决定,把错误改正过来,严惩恶人,立刻给马玉麟和俞大龙戴上狼牙铐,马上送禁闭室——”
三号犯人队列响起一片欢呼声。其他监房的犯人,目光不由得都投向了章龙喜(因为监房昨天传遍了章龙喜禁闭了高欣的消息)。章龙喜脸色苍白如纸,他走到路威身旁,向犯人们打着手势说:“静静——经过犯人中的积极分子报告,有一个犯人,身上揣有反革命照片——”
犯人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着:“谁?……”
“高欣——站出来!”章龙喜扯着嗓子喊,似乎这样能够回复他刚才丢掉的威严。
高欣手拿花杆、皮尺走向章龙喜身旁:“报告章政委,这是没有的事!”
章龙喜皱起淡淡的眉毛:“如果有呢?”
“也给我戴上狼牙铐,送禁闭室!”高欣脸上出现一丝微笑。这种微笑是他在承受压力时习惯的条件反射,成了他的性格本能,但在全场所有干部、犯人面前,这样的微笑,俨然成了向章龙喜的挑战。
“搜——”
一个狱政科的干部,开始在高欣身上搜查,空场上所有目光都集中到高欣身上了。路威心里有点着急,他确实不知道周莉是不是真给高欣留下了天安门的照片,但他看看高欣那对坦然无畏的眼睛,心里逐渐安定下来。
搜查半天,一无所获,章龙喜苍白的面颊顿时绯红,他只好一挥手叫犯人们先去出工,他带着狱政科一个干事,拿了两把铁锨,到高欣的统计室去掘地三尺,进行详细搜查。
喧闹的大院子,寂静下来了。路威知道葛翎腿上有伤,一定在监房休息,便朝三号监房走来。葛翎把路威让到监房里,用后背关住房门,把手伸进他的炕洞,从里边掏出那个绣花手绢的小包包来:“老路,你看——”
路威刚看第一张照片,眼泪就顺络腮胡子滚落下来,他把几张照片看完,这个粗里粗气的汉子,竟像个大孩子似的哭出声来。
“老路,人民在战斗!”葛翎说,“那几个奸臣的脚下地震了!”
路威不回答,只是用大手抹掉滚落在照片上的泪滴。
“老路,我和高欣也想……”
路威忧心地说:“十分危险,省城已经布置了在清明节抓人!”
“已经是坐了牢的人了,还怕他抓?我倒是怕牵扯你,老路!”
“我没什么可怕的。记得在朝鲜的时候吗?咱们在一条坑道里,枪口对着共同的敌人。万一他们把我弄进来,你这条战壕就不孤单了,拧成一股劲,和这群杂种日的干!”
葛翎严肃地批评路威说:“别说胡话,你可不能进到大墙里来!”
“老葛,难道这由得了我吗?”路威说,“你也不愿意进来,还不是把你塞进来了吗?明明是你捍卫党的纯洁,表现了一个老共产党员对毛主席的耿耿忠心,他们却说你是反毛泽东思想的‘现反’‘还乡团’……省局的权力被那个‘造反’的头子把持着,谁也不能保险不进大墙。不过,这些照片告诉我们,这群杂种是兔子尾巴——”
“嘘——”葛翎用嘴制止路威,示意他有人朝监房走来。路威领会了葛翎的意思,麻利地将照片包好,揣进大衣兜里,然后拉开监房房门扯着大嗓门对葛翎说:“你这条腿要勤换药,小心转成冻疮!”
来的人正是章龙喜,他胳肢窝里夹着一捆白纸,肩上扛着一把铁锨,气冲冲地直奔三号监房而来,在监房门口和路威擦肩而过。他狐疑的目光看了路威的背影一眼,走进监房开始了对葛翎铺位的检查。在章龙喜看来,对葛翎这样的老家伙,叫他交出照片等于是白费唇舌,只有靠搜查。既然在高欣那儿扑了个空,照片很可能藏在葛翎这里。
他把葛翎的铺位上上下下查遍了,一无所有,目光转移到葛翎的灰棉衣上。他擦擦额角淌下的汗珠,压抑着一肚子邪火,对葛翎说:“我看,你还是主动把照片交出来好!”
“什么照片?”
“昨天夜里,你和高欣看的照片!”
葛翎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是不是要我动手搜身,葛翎?”章龙喜拔高了尾音,把“翎”字喊成“行”字。
葛翎神态自若地说:“随便——”
章龙喜伸手去解葛翎的棉衣纽扣,葛翎用手挡开了章龙喜的手:“慢着!”
“你要干什么?”
“我嫌你的手太脏!”葛翎轻蔑地望着章龙喜,慢慢地脱着自己的棉衣,当他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的时候,把棉衣往章龙喜怀里一甩,“你检查吧!没有你找的什么照片,由于你不关心犯人的卫生,要虱子嘛,可能有两个——”
章龙喜把棉衣每个部位都用手揉搓过了,里边是软软的棉絮,连一张纸片也检査不出来,不觉脸色大变,跳起脚来恼羞成怒地朝葛翎喊道:“我警告你,葛翎,那张你没签字的结论,已经够你喝一壶的了,要是在大墙里还和‘造反派’唱对台戏,小心你脖子上吃饭的家伙——”
章龙喜一股风似的出了三号监房,他已经无法平息自己狂怒的心情。他把从高欣屋里搜来的所有白纸送到狱政科之后,便去禁闭室找马玉麟,决心把这个政治性事件一追到底。
马玉麟戴着狼牙铐,正垂头丧气地坐着,禁闭室的门“哐啷”一声开了,他心里一惊,赶忙站起来,低垂下头。他认为这是路威审讯他来了,先摆好一副认罪的姿势。
“马玉麟——”
章龙喜的话音一出口,马玉麟马上仰起他那哆哆嗦嗦的下巴:“是您,章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