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福贵翻身要上车,满桂把马缰塞在他手里说:
“一条好腿,这老远不行啊!给你这匹马。”
叶福贵一抡缰绳要走,满桂又把他拦住了:
“顺便给区委捎一份汇报去!”
老社长叶福贵把纸条往口袋里一装,打马便走了。
起初,他撒缰快跑,但是,渐渐地放慢了脚步,他不住地朝两旁棉花地里望去,一眼看不到边的棉花柴,像长在他的心上,扎得他心疼,“这么些棉花柴,得拔几天哪!……”
他骑在马背上,低着头。
眼底下的路,突然亮了起来,叶福贵抬头一看,红得像西瓜瓤子似的太阳爬出山来了,原野顿时显得开阔起来。天,蓝蓝的,头顶上有黑色黎吉鸟儿,拍动着翅膀,从红缎子似的朝霞里飞了下来,在叶福贵头顶上噪叫。
叶福贵抬抬头:“这是多么好的天啊!要是……”他还没说完这句话,脸上像被马蜂扎了一下,红起来了:他看见五一社的原野里,一台拖拉机开了过来,机座上坐着的正是小叶红。叶福贵想打马快走,可是小叶红在机车上喊开了:
“爹!”
叶福贵正脸看去,把他吓了一跳:原来小叶红开了一夜没有舱盖的小伏特机子,夜里的风沙,已经把她埋成一个土人了,灰帽子上蒙着一层尘土,工作服上的油泥,吸满了沙尘,由灰色变成深黄色的了,只有那双黑眼珠,还是眨呀眨呀地闪着黑亮的光。
“你!”叶福贵心动了,“一夜没睡吧?”
“这有什么!正年轻嘛!”
“冷不冷啊?”叶福贵的眼神,落在吸满沙尘的工作服上。
“不哇!我心里像揣个小猫那么热烘!”
叶福贵刚想凑过去,村头的喊叫和吵闹声传了过来,叶福贵扭头一看,是井奎山和一大片社员提着灯笼,背着小包,出了村口。他打马就走,背后,矮老头井奎山喊他,他一点也没听见。
将要跑出五一社地界的时候,他勒着马缰回过头来,眺望五一社这片原野:田野静悄悄的,只有远处拖拉机响着单调的声音。他忽然跳下马来,抓起一把土,往高处一扔,土末随风飘走了。“啊——”他暗自惊奇地叫了一声。他怕一个地方不可靠,慢慢地朝田野当心走去,他随便拾起一块土坷垃,用手一捏,“噗”下子,土坷垃变成土粉……
这让叶福贵惊愣在田野里了,好像连自己也听到“咚咚”的心跳声。“当真是干了啊!当真是干了啊!”叶福贵像和尚念经似的重复着这句话,想到昨天夜里他猜的“地还没干,想捞一把便宜”,他惭愧地低下了头。
他站在田野里忘记走了,小马仰脖嘶叫一声,他才慢腾腾地走回去。
马,横在道当中了,到底是往哪边走呢?
“五一社的地真干透了,棉柴拔净了呀!拖拉机应该先耕啊!”他坐在马上自问着:“不对呀!他们地先耕,要是超了产……”他心里一阵烦躁,“再说,区委是让他们到红五月来的!”他脑袋里转得像走马灯,小马,往前迈一步,他顺势把马头一歪,朝区委走去了。
晌午,叶福贵终于到达区委。
他浑身热汗湿透了衣裳,心里像只摇篮忽东忽西,他把马往小树上一拴,在区委门口兜开圈子。他几次想迈进区委的大门,只是觉着腿软。他想到眼前的问题,好像只有为什么叶红擅自离职,违背区委的指示和使他很不舒服的嫉妒心了。“我为什么跑到区委来呢?”忽然他瞪大眼睛,嘟哝出来声音,脸上的汗,像雨滴似的淌下来。
“嗨!老社长累得浑身汗,进来坐坐呀!”区委传达室的小窗户推开了。
“不!不!”叶福贵用袖子擦着头上的汗,不知怎么才好了。忽然,他的手摸到口袋里满桂交给他的条儿,像得救命星似的,两步迈了上去,所答非所问地说:“给区委书记捎条儿来了!”他把沾满湿汗的袖子,从小窗口送了进去。
五
福贵在区委传达室里,喝了碗水,略微歇了歇,走出区委的门了。
天擦黑的时候,他骑马来到了五一社的田野,离老远,他看见叶红开的那台草绿色德式拖拉机。
“小红啊!”叶福贵亲切地招呼闺女。
叶红的伙伴——胖胖的女拖拉机手秋芬抬起头。
“叶红呢?”
“开了一天一夜,刚去睡觉。”
“叶老社长!状告得怎么样啊?”坐在拖拉机后五铧犁上的农具手,扯着嗓子问。
“状啊,不告啦!先擦自己脑袋里的锈再说!”
“老社长!你不用着急啦!”胖胖的女拖拉机手说。
“怎么不急呢?”
“地皮吹得差不多了,明个清早,五台,不,六台,连‘斯大林80’一块开过去。”
“这儿耕完了吗?怎么这么快呀?”
“看不见我们日夜抢耕吗?”
“可是我们棉花柴地还没拔完哪!”
显然,拖拉机手们是非常珍惜时间的,她没有顾得听叶福贵这句话,就嘟嘟地喧叫着开过去了。
叶福贵愣了会儿,猛然,一拍马屁股:“还发什么愣,跑哇!”他的心飞到棉柴地里去了。叶福贵想拖拉机就要下地了,必须组织社员连夜赶拔。当他骑马跑到五一社和红五月社分界的浮桥时,他看见这片地惊奇了:清早这里还是一片棉花柴,眼下变成了光秃秃的净地。他往远一看,“啊”一下喊出声来!在前边一片杨树行子上,挂着一片灯笼火亮,噎人的西北风,刮过来人们的喧嚷声。
喜悦的心情,把叶福贵完全占有了。他看着社员这个干劲,再也不怕棉柴拔不完了,他拉紧缰绳,跑哇跑哇,恨不得一翅子就飞到人群中,脱去衣裳光着膀子大干一场。小马体会了主人的心情,箭似的跑向喧嚷的人群。叶福贵喊声将要出嘴,又咽下去了。福贵看清楚满地都是五一社的社员,他不自觉地退了两步,用马挡着他的身子朝这片棉柴地里望去,黑压压的,足有好几百口子人。在初升银月光辉的照耀下,叶福贵看见了妇女的头巾。
他牵着马,顺着道儿走去,在月亮地里,他的脚蹚着了一包一包的干粮。忽然,他想起来在清早时候,井奎山带着社员们出村……“啊!这是干一天了,夜里还没回社休息。”叶福贵轻声地嘟哝。一阵羞愧的心情,像潮水般淹没了他的全身,他心里发热,眼圈发潮……
“干哪!”
“越干越出汗,天冷冻懒蛋。”
五一社社员的喊话,塞满叶福贵的耳朵。他牵马往前走了一段,听见了井奎山嘶哑的喊叫声:
“社员们!累了的到地边歇歇!”
“不累!”一片男女老少的回答声。
“为咱们的好邻居,干几天几夜也不打退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