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林拉开舱底的活盖,满舱欢蹦乱跳的鱼跳下水去。
红林撒完鱼,天就掉了雨点。红林赶忙把船往柳树上一拴,扛起渔网就往家走。
河边上一群蓝靛儿(一种鸟的名字)正抓弄着胸前的蓝毛,被红林脚板声吓得飞起来。
红林抛块土疙瘩,从柳丛子里掐了个柳叶,跳过条小土沟,嘴里含着柳叶“吱喳吱喳”地学着鸟叫。
叫得正欢,背后有人粗声粗气地问:“是黄鸟?还是百灵?”红林回头一瞅,是互助组收工回来。组长井泉走在头里,敞着怀,露出黑红的胸脯。
“咱南河边上的棒子地耪完啦?”红林盘住了井泉的胳膊,扬声问。
“傻林子!”井泉一咧嘴就乐了,“一场雨该吐胡子了!”
“比长煜的好坏?”红林指着河边一块秃秃的棒子地问。
姑娘们抢着答言:“一亩顶他三亩。咱棒子地是秸子粗叶子宽……你爷俩就放心撒大网吧!”
红林笑了。
天西北角上一道红闪,接着几声沉雷。红林撒腿就往家跑,刚跑到瓜地北头,猛然从瓜地里出来一条黑影。
“谁?”红林问。那人猛然站住了,停了会儿,扭身就跑。红林撒腿就追,跑不多远,那人怀抱着的西瓜,都溜下来,半熟的瓜瓤子溅了一地。
红林抓住那人的胳膊就喊:“爷爷!有人偷瓜!”
“谁呀?偷瓜……啊……瓜还不熟呢!”红林爷爷从家里跑出来。
爷俩借着天不太黑,相看了半天。一瞧是村里的长煜娘。老头子压着气,声调颤抖着问:“长煜娘!瓜还不熟就摘,熟喽给你家送两大筐去!”
长煜娘脸臊得像红布,脑瓜低得挨近了胸脯。
红林翻着黑眼珠,双手叉腰:“我爷爷汗珠子摔八瓣,抽闲空种的块瓜,你……”
长煜娘吧嗒吧嗒掉下几个泪疙瘩,慢慢抬起头来,嘴唇哆嗦着:“不瞒红林大爷说,长煜耪地累病了……想给摘两个瓜吃!”
老头子点点头,扭头对红林说:“去!把家里那桅灯拿来,给你长煜哥挑两个熟瓜!”
雨哗哗地下起来,瓜叶子吧嗒吧嗒地响着……
雨地里,老头子提着桅灯,雨水没头没脸往下打。老头子擦擦脸,进了瓜地,抱起个西瓜敲敲……老头子从北头找到南头。
长煜娘被雨淋得挺难受:“红林大爷,没熟的甭找了!”
红林爷爷浑身淌着水,从瓜地南头抱来个绿皮西瓜。老头子把西瓜交给长煜娘,说:“春三月,劝长煜参加互助组,偏不参加。眼下活儿尾巴咬尾巴的,自个儿吃亏。”
长煜娘噙着一眼泡泪水,唰地一下子都流下来:
“绕远了……”
红林爷爷把桅灯交给长煜娘:
“照着点道吧,低一脚高一脚的路难走!”
大雨像瓢泼水,桅灯的光亮,在雨水里一闪一灭……
二
雨灌了一夜,清早还没停。
天地之间,织成一面水帘子。原野里冒出几尺高的水汽,白茫茫的,像团白雾,在庄稼头顶上飘悠飘悠。
傍晌,晴了会儿,北头村里的孩子,都上南河看水,边走边喊:
“林子哥!林子哥!”
红林正在南河沿上摆弄着三尖渔叉,光着两只脚丫子在河边上看水,孩子们围过来:
“小林子哥!南河涨水啦!你瞧那浪头!”
河里水拧成个漩涡,苇叶子在里边直打转。几只水鸭子,一会儿在浪头尖上浮着,一会儿扎进水里头,翻起白水花……
苇子边上一条鲤鱼,被挤在苇子缝里,摇摇摆摆,不能转动。红林扬起渔叉,屏住气。
“林子哥!林子哥!”身后的二歪突然喊起来,“河开口子啦!”
红林顺着二歪手指头看去,一条白蛇闪亮似的带子,往块棒子地里直流。
红林细一分辨,是长煜的棒子地,忙把渔叉一挥:“二歪抱两捆秫秸来,叫人来快堵堤!”
二歪两腿跑得像风车,进红林家门,正和送桅灯来的长煜娘撞个满怀,几乎把长煜娘撞了个筋斗。二歪嘴一张像只小喇叭:“长煜大娘!你家棒子地进去水啦!”
长煜娘半信半疑。二歪又喊:“红林大爷,林子哥让扛两捆秫秸堵堤。”
红林爷爷一步从屋里迈出,抱起两捆柴火,对急得直跺脚的长煜娘说:“水来土挡,有你红林大爷还怕啥?”
长煜娘嘴唇哆嗦着,进家门,把一肚子难受泄给炕头闹病的长煜:“你躺着蹲膘吧!河边的棒子地都快喂王八啦!”
长煜一听,额角上的汗珠立刻滚下来,他猛然从炕上坐起穿鞋下地,开门就往河边上跑。
长煜娘在身后嘱咐着:“和红林大爷说说,介绍咱们入组吧!”长煜娘眼里冒出两串泪珠……
长煜跑到河边,河边上不少的人,红林爷儿俩早把漏口堵好。党支部书记、团支部书记、井泉正和互助组的姑娘,光着脚在他的地里,扶起被河水冲倒的棒子。长煜青黄的脸,呆呆地看着。
红林拉着长煜的胳膊:“我爷叫你呢!”
长煜看着红林爷爷的脸,半天没说出话来。
红林爷爷笑着说:“长煜!你看人多好办事,蚂蚁能把大山挪呀!”
停了会儿,长煜说:“红林大爷,我……入……组……”长煜低下头。
红林爷爷笑成一朵老来红,拍拍长煜的宽肩膀:
“好哇!”
井泉和姑娘们都凑过来,笑着,闹着,长煜也笑了。党支部书记乐呵呵地说:“咱前面是农业生产合作社,前程远去咧!那时候……”
晌午了,大伙跳蹦着回了家。红林爷儿俩把长煜拉到家去吃了晌午饭。
三
傍晚,雨停了。西天边上映起一道红霞,像条绸子,挂在半空飘动。
南河的水涌起一个个的浪峰,把堤埝拍得山响。
红林累了一天,合上眼,没袋烟的工夫,就在爷爷屋睡着了。半夜,红林睡得正香,被爷爷叫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老头拍拍他脑门盖,轻轻地对他说:“你耳朵尖,听听外边啥响呢?”
“像老牛叫唤。”红林说。
“呜——呜——”牛吼声被风吹着送进了耳朵。老头子赶忙下地,回头对红林一招手:“双杆河下来水啦!”
红林赶忙下地,帮爷爷点着了桅灯。爷俩吹灭了屋里的灯,轻轻掩好房门,往南河岸上走。
月牙像把小镰刀挂在天上,满天的银钉子眨着眼睛。
南河的水发出野狼般的嗥叫,渐渐地淹没了苇梢,风刮着苇尖,沙沙作响。
红林提着桅灯,爷爷拿着铁锨拍拍河堤,拣不牢固的地方,添了些黏土。爷俩绕着绕着,绕到养鱼坑,一看把爷俩都吓了一跳:南河水从围子缝钻过来,渐渐上涨,淹没了荷花坑。离围子顶高差不了尺来远,一条鲤鱼一蹦蹦到南河里,一摇尾巴没影了。
红林把桅灯挂在矮柳树上,看爷爷急得直转磨,朝爷爷说:“甭急!我下水推围子,您拿几根木头来!”
说着,十一岁的红林囫囵个跳下水去。脚底下找着浅底用脊梁骨紧靠着围子。
风卷着七月的河浪,像座大墙塌下来。一个个的浪头从背后拥过来,扎得透心凉。十一岁的红林上牙敲着下牙,使尽吃奶的劲靠着围子。
红林心想:“这是全组的副业,大伙儿的财产……”他上牙紧咬着嘴唇,嘴唇出了血。
红林爷爷抱着几根盖房的房椽子,急忙地跑着,风把他的灰白胡子吹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