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你话呢!团支部书记!”
“不理我是什么意思?”满天星一连问五句。
桂花冷冷地把头回过来:“丰产地的玉米种。”
“什么牌名?”满天星问着,假殷勤地量着行宽,“我得向你们学习呀!”
“学习娶媳妇吧!”二翠撇着嘴。
“是啊!二翠你说得对!”满天星骗腿儿坐在地边,“是要娶媳妇啦!你们听‘光棍好苦’‘光棍好苦’的布谷鸟!”他指指天空一对从头顶上掠过去的布谷鸟,“我光棍苦算是受够了,该享享老来福啦!”
二翠气势汹汹地过来:“一边去!没人听你念经!”
“瞧你这小丫头子,我这儿是唱喜歌呢!”满天星把眼一眯缝,像个打坐的秃和尚。
猛然,他站起来了,那是他听见桂花的脚步声,立刻转回身来,撒腿就走。
桂花在他身后声严色厉地问:
“你这个贼流星,要破坏生产,是不是?”
满天星两眼瞧着半天空,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学着布谷鸟的啼叫:“光棍好苦!光棍好苦,我这光棍苦可受够啦!”
在十字路口,满天星停下了,从怀里掏出个翡翠的烟嘴,搁在手心里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半天,咽了两口吐沫,朝霍玉山家去了。
九
霍玉山家住在井儿峪村南,黄泥墙围起的院子,院墙里一棵歪脖子杏树探出墙来,杏花初开,淡红色的细嫩花朵,半卷着边沿朝天开放,一群野蜂,嗡嗡地围着杏树采花。
院子里清静得很,满天星站在杏树底下屏住气细听着,一个黑土蜂落在他光秃的头顶上,他激灵下子,一摇晃脑袋,黑土蜂像嘲笑他似的飞跑了。他刚站好,突然头顶上一阵疼痛,他拍了一巴掌,没打着土蜂,打在自己脑袋上,他顾不得追打黑蜂,按着被蜇的头顶,揉着说:“他妈的,都给你们剿窝。”
他发觉说话声音太大时,已经晚了,院子里有了脚步声,他正想往房后闪,霍玉山已经站在门口了,四方脸上挂着微笑。
“噢!还要跑!”霍玉山讥讽地笑着。
“玉山!”满天星摸摸酒糟鼻子,“不……不跑,和大哥有两句话说。”
“说吧!”霍玉山连眉毛也不抬。
“霍泉在家吗?”满天星哆嗦着嘴唇问。
“噢——他掏井去啦!”霍玉山把满天星带进屋里。
满天星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白纸包,解开几层,露出个翡翠的烟嘴来,眉开眼笑地说:“玉山!当了个模范!不佩块玉还像样儿?”
霍玉山眼里立刻放了光,但他连连摆手说:“不要这个,有个普通烟嘴,能过瘾就行啦!”
满天星看着霍玉山眼里流露出爱这玩意儿的神气,便凑上一步,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说:“玉山!你是成心瞧不起我,寒碜我呀!”他不由分说把翡翠的烟嘴塞在霍玉山手里。
霍玉山两只窄小的眼睛,打量着这个翡翠烟嘴,忽然他仰起头:“这个烟嘴我挺眼熟哇!好像……你让我想想,好像麻老五嘴上叼着的,……”他惊讶地说。
满天星手上的碎纸落地了,他镇静地一笑说:“别胡猜了!同种货可多啦!还提麻老五!麻老五早不定躺在哪块地里听蝈蝈叫去了。”
霍玉山两手玩弄着这绿烟嘴,越玩心里越喜爱,它,白中透绿,绿中透白,掏出自己烟袋来一比,不大不小正合适,他踌躇了一会儿朝满天星说:“谢谢你啦!李金山!有一层咱得说明,我这是暂借,抽两天就还你啊!”说着,霍玉山把翡翠烟嘴安在烟袋上,满天星心疼地偷偷地咽着吐沫。
“听说你要娶媳妇啦!”
“是啊!主任。”满天星媚笑着,“哎!你听谁说的?”
“不是前两天你亲口对大伙说的吗?真像广播电台,到处广播……”
“欢喜的呀!”
“哪儿的人哪?”
“外省的!”
“谁介绍的?”
“嗐!”满天星故意避开寻问说,“拐八道弯的亲戚。”
“什么时候盘亲哪?”
“想在四五月,备不住和满祥他们碰到一天哪!”满天星试试探探地说,“你看支部书记和那样一个……”
霍玉山打断他的话,鼻子哼了一声:“满祥是个傻瓜,村里这么多花花绿绿的姑娘,偏要娶穷瓜瓤子朱四的闺女!要是我呀,八抬大轿送上门来也不要。”霍玉山笑得连身子都颤动了,奖章叮当叮当地响了一阵。
“是啊!玉山!一路货、一路人嘛!”
霍玉山仰头大笑,满天星也附和着假笑,街上牲口“咴——咴——”地嘶叫了两声,霍玉山笑声顿时停止,两只黑眼珠转了几转,用含有敌意的目光对准满天星的脸,问:“这几天怎么老没看见福贵的牲口?”
满天星毫不在意地说:“卖了!”
“你说、说、说什么?”霍玉山脸上蒙上一层阴云。
“卖了!”满天星用手揉着被土蜂蜇起的大包,为了惹霍玉山愤怒起来,尽量压着内心的恐慌,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卖了?”霍玉山两步就到满天星跟前,一把攥住满天星的腕子,使劲地摇晃着说:“又让你鼓捣着卖了,是不是?说!”
满天星的镇静飞跑了,他嘴里像噙着青枣,吞吞吐吐地说:“我敢……敢起誓,是福贵托我的!谁说瞎话,嘴上长黑疔!”
“他为什么卖牲口?”
“他说怕入社,怕你逼他……”
霍玉山把胳膊一抡,松开了手。他脸上的红润消失了,渐渐转为灰白色。
“玉山!真的,福贵怕入社把骡子卖了,还说要卖大车呢!他跟我说要跟你较较劲……”
霍玉山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了,他感到一种难耐的愤怒,多少天的心血呀!为着把福贵的骡子、车和那几亩在井儿峪数一数二的宝地弄到社里来,霍玉山三次请福贵了,可是福贵每次都摇晃脑袋。要不是当时有区干部住在这儿,霍玉山早想给他点苦头尝尝了。满祥回家,他曾把满腔希望都寄托在满祥身上,可是他失望了,满祥好像不把这件事记在心上,天天跑东跑西,连个亲哥哥也动员不来。霍玉山眼前浮现出大菊花青骡子摇头摆尾的样儿,他心碎了,忽然,他一拍炕席站起身子:“好!咱们就较较劲,看看到底是福贵厉害,还是我这个社主任硬实。”
“别动肝火!”满天星假惺惺地给霍玉山点上一支烟卷。
“滚你妈的!”
满天星蹲下身子,从地上拾起被霍玉山打落的烟卷,轻悄悄地,像个贼似的溜出来了。
他走到院墙外的杏树下,狡猾得意地笑了。
正晌午的太阳,照着他那张猪肝似的红脸……
霍泉装了满肚子气,从掏井的地方收工回来,看见满天星贼头贼脑咧着嘴笑,喊道:“满天星!”满天星拿眼珠子一瞅,看见是塔高塔高的霍泉,便装听不见,朝村里奔去。霍泉正装着一肚子气,忍不住骂了一句:“老狐狸!你跑我家拉什么屎呀!他妈的!”
满天星蹒跚着身子走远了。
霍泉心里有多么难过啊!半路上,社员们闲言闲语地都说他爹,说他爹对掏井开渠一点也不积极。有的社员说:“咱们主任哪!跑到树梢上坐着去啦!”另一个社员就回答说:“人家是丰产模范,还下地干什么!”第三个人就不服地说:“哼!反正是牛打江山马坐殿,越来越官僚啦!”宏奎老汉过去一直是随霍玉山俯仰的,从满祥回来,老头子大大变了,他说:“依我看哪,他不爱下地查井,是因为意见是满祥提出来的,他心里不痛快!”霍泉听着这雹子雨似的闲话,心都快要裂了,他的脸红了,他深深地替霍玉山难受……特别是他一回头,看见妇女生产队也跟上来,桂花平日那一双热情的眼睛,今天变得那么冷酷,好像是对着他来的一样;小二翠的话就更刺耳了,她故意跑到社员前边,好像没看见霍泉似的,尖声尖气地朝大伙说:“你们看见了没有?咱们的党支书,用残废的一截胳膊夹着篓子,用好手撒籽,胳膊都磨破了……咱们这位霍玉山大叔,去年春天还下地,今年看不见踪影啦!”有人喊:“关起门来修行啦!”虽然后来桂花把大伙的话止住,说让把意见抬到桌面上去,不要背地瞎喳喳,但是霍泉看见桂花拧着眉毛,忽闪忽闪的眼睛瞧着他,他低着头赶紧跑到家来了。
站在门口,霍泉愣想了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