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这可不是咱说谎。不撒谎还要当绝户了呢!撒下谎,更甭盼着有个后续香火啦!”鲁庆堂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朱四大哥帮我亲手过的斗。”
“噢!那你看合作社是追不上单干户啦?”
“不敢那么说,不过我鲁庆堂可以拍胸脯,行文立证,和合作社赛赛!”
“去年是风调雨顺,让你赶上了!”
“不!”鲁庆堂郑重其事地说,“要靠两把巧手。”
“巧手比不过大伙呀!”
“大伙?大伙只能超过其他单干户,超不过我鲁庆堂。”鲁庆堂脸上闪着傲慢的光。
“要赛赛吗?”
“要赛!”鲁庆堂胡子里藏着微笑,“咱们一言为定,驷马难追。”
满祥话还没出口,河湾子响起霍泉的粗嗓音:“满祥!回来呀!”满祥抬头一看,霍泉旁边已经围着一圈人,老老少少,正看着霍泉拉网。在这晚冬的傍晌,霍泉已经脱光了膀子,他身子向前探着,正拉着沉甸甸的一网鱼。
“真有货啊!”满祥到跟前说。
十多条闪着蓝色鳞光的鱼,在网内挣扎着、蹦跳着。
“社里有渔业组吗?”满祥接着问大伙。
“没有!”
“整河滩就一条渡船,还渔业组哪!”
“朱四老头想到社里去搞渔业组!”鲁庆堂张着风箱嘴说,“可是霍玉山摆手不收。”
“单单不收朱四啊?”叫牛百顺的贫农说,“也不收我呀!”
“一张嘴就说不要吗?”满祥自自然然地问。
“不!说咱们落后。只要是大帽子扣上,就甭想翻个身啦!”年轻的锁柱说。
“是真落后还是假落后哇?”满祥笑嘻嘻地问。
“落后?哼!就说我落后,牛百顺也落后,人家朱四老头可不落后哇!除去爱犯点古怪性子,爱喝点酒,真还没什么毛病!”
“那老头子给国家摆摆渡,给合作社摆货物,都不要钱,就连霍玉山进城开会,老头子也没收过摆钱哪!”叫锁柱的小伙子急躁地说。
“还有呢!”鲁庆堂咧着风箱嘴,“咱们井儿峪老老小小,老头子没收过一个子儿呀!”
“那老头子是河滩的头号人嘛!”
“受苦一辈子!”
…………
人们乱纷纷地嚷嚷,满祥回头问霍泉:“你说呢?”
霍泉正用力拉网,听满祥问话,不扭头地回答说:“大伙说的没一句错话,我句句都赞成。”霍泉怕声音高了,赶紧回回头。
他这一回头不要紧,把大伙的话都惹起来了:
“五尺高的魁梧汉,倒这点胆子啊!”
“他不对就跟他干!怕什么?”
霍泉额角冒汗了,句句话像针似的往他心里钻,他皱着两条浓眉,“是啊!是啊”地答应,手里却紧往上拉着渔网。霍泉的力气,是在村子里出了名的,但他使尽生平力气,也拉不动渔网,像千斤重的石头坠着渔网……
“龙王咬网了吧!”
“千年王八万年龟,是捞着龟了吧!”
大伙上来帮忙,“扑哧”一声,网拉上来了,渔网扯了个三尖口子,忽然一个孩子跳起身来,说:“我想起来咧,满天星跟这儿抡完网,把一大根枣蒺藜扔在河里了。”
“这个臭王八。”
“缺德吧!一辈子也甭想娶上个媳妇。”
笑声刚起,扑通一声,霍泉跳下水去了。他耐着扎骨头的寒冷,扎到河底,把一根长长的枣蒺藜拉上来,站在岸上,浑身直打哆嗦。
满祥把棉大氅给他披上:“怎么竟干这粗莽事!脚一抽筋,就甭想上来啦!”
霍泉哆嗦着发紫的嘴唇:“来河滩打鱼的不止我一个,不把它扯上来,家家渔网都得撕坏喽!”
“那也别拼命啊!”鲁庆堂说道。
“我这条命不是还在嘛!”他嘴唇转红,停止了哆嗦。
太阳正当头,满祥和霍泉一块回家了。回来的路上,满祥打量霍泉这张紫腾腾的宽脸,他感觉霍泉是个踏踏实实的厚道人。
白杨树林在他俩面前展开了,临来时,它们还是浑身披白,眼前,它们身上的白雪融化了,树林子里响着滴滴答答的水滴声,树根下滴成一摊摊的黑水,长嘴乌鸦,贪食的斑鸠,大摇大摆地喝着水儿。
猛然,霍泉跑过去,满祥以为他是轰鸟,但鸟群被他脚步声惊飞之后,霍泉停在一棵小杨树旁边,扬起大胳膊折下来一个树条。
“干什么?”
霍泉从篓子里挑出几条大鱼,用树条子一穿,递给满祥,满祥笑了。
满祥这才想起清早还没吃饭,肚子里咕噜噜地叫了一阵,他在白雪融化的路上,向家里飞快走去。
六
天空偶尔有一两声野雁的啼叫,树尖开始向西北倒斜;这是春天的前兆。
冬去春来的日子,满祥消瘦了。
起初,当然是满祥娘告诉儿子这个消息,接着是兰子和桂花,最后劝告满祥养养身子的是社主任霍玉山。满祥完全不在意。这两个月的时间,他跑遍井儿峪,村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熟识了高高个儿、缺了一条胳膊的支部书记。
满祥刚回来时,村子里的孩子们还把自个儿的胳膊故意从袖筒里抽出来,伸到裤带里去,装成缺了一条胳膊的样子,在满祥面前晃来晃去地喊着:一、二、三、四。但是日久天长,满祥没有制止一回,这些顽皮的孩子就自动不学他了,都喊他满祥叔。
满祥正对着镜子,用剃头刀刮着长胡子茬儿,街上又有孩子们的喊声了:
“满祥叔!”
“谁呀?”
“兰子姑姑找你来了!”
在一片嬉笑过去之后,兰子清脆的声音传进来了:
“歇歇你们的嗓子吧!我认得门儿!”
朱兰子进屋来了,她穿着浅蓝色的夹袄,朝满嘴圈涂着胰子的满祥,“噗”的一声笑了。她眨着清亮的大眼睛说:“满祥哥,福贵和满天星清早过河,刚才回来咧!”兰子喘了一口气,认真地说:“清早的时候,满天星和福贵到了河滩,福贵牵着他那头菊花青骡子,我爹听见他俩小声地谈论价钱,听满天星的话口,要把这头骡子卖给熟人,两人登上南岸之后,福贵背着钱褡子进县城去赶集,满天星骑着菊花青,朝野花岭那股道上跑去。”
“野花岭?”
“嗯!”
“那不是个大山沟吗?你爹没看错眼哪?”
“没有!我爹敢保证。”兰子打了一个手势,继续说,“刚才福贵回来,我爹问他,才知道福贵托满天星把‘菊花青’卖了,满天星是去卖给熟人。”
满祥拿湿手巾擦擦疲倦的脸,把酸涩的眼皮睁了几下,转身看着兰子:“兰子!太好啦!从我回来,福贵总没露面,我看看他去,看他到底卖的什么膏药!”
…………
天到掌灯时分,家家户户还没有关门,街上奔跑着吵叫的孩子们,但福贵家矮矮的篱笆门儿却关严了,院落里飘出一股酒香。满祥站在篱笆根下,听见了一男一女的说笑声,心里像闯进一个什么东西,堵塞着他呼吸似的,他为福贵选择这条歪道而难过,他硬着头皮喊道:
“福贵在家吗?”
兴高采烈的说笑声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