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春晓】
一
春节的夜晚,南河两岸的村落响着爆竹;井儿峪村头村尾亮着孩子们的灯笼火亮儿,闪呀闪的,像散在天河两岸的星群。
夜,已经很深了。
孩子们尖细的吆呼声,在寂静的深夜里传出老远:
提灯喽
打灯喽
我的灯笼不漏油
踢一脚
踹一脚
我的灯笼坏不了
“嘭——啪——”,最末一响的“二踢脚”,伴随着声音越来越弱的儿歌声,把红绿纸屑撒满大地之后,一切都寂静了。
永不封冻的南河水,“哗——哗——哗”的流动声,淹没了一切。
在这年节的午夜里,有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顺着河滩走过来了。他有时走得很慢,有时又迈大步急走,不论快走慢走,眼睛好像不够使唤,一会儿望望这黑茫茫的村子,一会儿眼神又落在白杨树林。走到河渡口的时候,他停住脚步,胸脯有些颤抖地吸了两口气,掏出一块手绢把脸上的汗珠擦干。忽然,他低下头看见泛着亮光的南河水,忍耐不住蹲下去,用仅有的一只手捧起一口水来喝了,笑纹立刻爬满了他的脸面。他低声地说:“南河水,还是冬暖夏凉啊!”他慢慢地站起来,擦干了嘴角,往前走了两步。他几次张开嘴像是要喊什么,都没喊出声来……最后,他把头仰起来,把一只手卷成喇叭筒,朝摆渡房里喊:
“朱大爷!”
“朱大爷睡着了吗?”声音焦急、不安。
没人回答。粗犷的南河水,拧着漩涡卷着波浪,扑上岸来,溅湿了这个年轻人的鞋。他话音提高了,清脆地叫道:“嘿!醒醒!给摆过去呀!”
这时候渡口房的灯才亮了,摆渡朱四的咳嗽声传出来,篙竿打水的声音也传过来,老头子嘟嘟哝哝的话音也送到年轻人的耳朵里:“这是谁呀?大年晚上还要来摆渡。”
“我!”年轻人要试试老头的眼力。
渡船桅杆上的灯亮了,在这青年的浑身照了一下,朱四老头的脸立刻冷下来:“哼!是个复员军人!毛主席的军队,没你这号的兵,一张嘴就‘嘿!醒醒……’没大没小的,也不称呼个什么,倒省着费嘴皮子哪!”老头子一口气说完,脸上冰冷得像块青石。
“我喊你了,你没听见。”年轻人微笑着。
“来!上船吧!除非我这朱四老头子,大年大节的谁半夜还摆船!”老头子继续嘟哝。
那青年忍不住了,把脸贴近老头:
“朱大爷!您看看我是谁?”
“看什么?我摆过很多复员军人哩!”老头子抬起头,灰白掺杂的眉毛一扬,两只老眼在青年脸上停了一霎,忽然,他全身颤抖了一下,手里的船篙险些落水:“啊!”他把整个身子转了过来:“你……你是满……”
“对!我是满祥。”年轻人摘下草绿色的军帽。
“你,这是复员了?”老头子压抑着激动问。
“对!回家种地来了!”
朱四老头使劲撑了一篙,船靠近岸,老头子激动得浑身发抖,刚才冰冷的表情飞跑了,他连话也没说,朝渡口房跑去。
“朱大爷!回来!”
朱四站住脚。
“您去干什么?”
“把兰子喊醒哇!”
“别……了,”满祥两眼朝摆渡房的窗口望望,“天都过半夜了,日子还长着哪!”满祥说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屋里坐会儿吧!”
“快鸡叫了,先去看看娘!”
“去吧!”老头子叹口气,“你家当成社员了,我这号的穷棒子骨,等着入穷社啦!”
“朱大爷!咱们还不是一个船上的人吗?”
“哎!不是天狗吃日头去了,有空再扯这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吧!”老头子避开满祥的眼光,忧闷地说。
“您这话缠在哪块根上?”
“快走吧!”朱四老头强笑着,“你娘盼你都盼得眼蓝了。”
井满祥离开河堤。本来,他是怀着欢欣来和朱四老头见面的,却让朱四老头刚才几句话说得心里有些不安了;他感觉冷热性子的朱四老头,像喝了闷酒似的,那么低沉,那么忧闷。“这是为什么呢?土改前的老贫农……”忽然,他锁着的眉头舒展开了,他心里涌出了朱兰子,不就是在眼前这片杨树林吗?自个儿给大地主麻老五放猪,朱兰子挎着个竹篮儿挖野菜,他常把一群猪先让兰子给看着,自己爬上笔直的大杨树上去掏喜鹊蛋,把掏下来的喜鹊蛋送给兰子一半,兰子挣脱着不要,满祥就偷偷地给她搁在柳篮里……眼前,这片白杨树已经变得又粗又高了;满祥也再不是赤着脚板的孩子,而是硬朗的五尺高的男子汉了。
满祥一边走一边想,一共是离家九年了,参军的时候人还没有枪高,瞒着岁数,胡搅蛮缠地参加了部队,几年来,在枪林弹雨里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当过司号员、骑兵……在抗美援朝的战争里,反扑马良山的时候,被敌人打断了一只胳膊,回国之后,他当了荣军学校的学生,分配工作时,他向组织上提出来:“我要回我们南河,参加合作社。”他没多耽搁一天时间,大年节前,他推却了伙伴们的挽留,赶回南河——他出生的故土来了。
“脚下踩着的地,许是合作社的吧?”满祥在黑茫茫的原野上走着,北风呼啸着,他心里热辣辣的,一点也不觉得寒冷。他想起妹妹桂花的来信,说是福贵哥哥走了资本主义的道儿,她和娘另立灶火门了。“福贵是个贫农啊,他能忘了本?”满祥怎么也揣摸不透。
村口两棵耸天白杨,像迎接深夜归来人似的,晃动树枝,几条狗汪汪地叫起来。满祥顾不得一切,心跳着奔向篱笆院门,满祥决定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站在篱笆外边自己命令自己:别心跳了。但,这是无效的,他完全丢失了战士的勇敢,他的心越跳越快了,跳得要挨近嗓子眼儿。他声音颤颤抖抖地喊人开门。
院子里传出细碎的脚步声,篱笆门“吱”一声开了。
“谁呀?”
银丝发的老太太探出头来。
高个子、长着两个高大颧骨的满祥,站在老人的面前。
一刹那,满祥娘连身子也出来了,她完全被这意想不到的惊喜,弄得愣住了。她,没有说话,薄薄的嘴唇抖动着,慢慢咧开,在这同时,她像疯了似的张开胳膊:
“满祥!我的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