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看在这情分上,我才与你订下口头协议,当合同夫妻的。”小潘回答小伍子说,“这不能算我绝情啊,你什么时候找到合适的,咱俩再去街道办离婚手续。”
“我……我……”小伍子语声变得磕磕巴巴,“我那病能慢慢治好,今天拿来的酒里边有‘龟龄’、有‘鹿鞭’、有‘虎骨’……让我再喝上几杯,试上一回。咋样?”
“明天吧!今晚上我跟‘黑塔’说好了,他等我哩!”说这句话时,那妞子语声变得绵软起来,“其实,对面屋的那个哑女小方,我看对你挺有意思的,她爹娘今天白天去郊区亲戚家过正月十五了,你明白吗?……”
“不——”小伍子制止她再说下去。
“那我走了。你要是嫌寂寞,有家里那只花猫陪着你哩!”说罢,一阵高跟皮鞋叩击路面的声音——姓潘的妞子独自去了。
小伍子神情沮丧地走了回来,他无可奈何地先把电驴子推进院子,又把这堆鬼货重新收拢在怀里,搬进东边的那间耳房。借着闪亮的路灯,俺看见这个寒窑般的院子里,只有东、西两排耳房;小伍子住着东边的一间,西边那两间,也和小伍子住的耳房同样破旧。院子里没有正房(北房),一座短墙之外直溜溜地立着一座二十多层的塔楼;大楼门厅的霓虹灯不断巴着各种颜色的眼睛,这使得院子里的三间耳房,更显得如同是摩天大楼脚下三个装破烂的垃圾箱一般。
俺真的挺为小伍子担心的,怕他被那骚媳妇给气死。可是出乎俺想象的是,小伍子进屋愣了愣神之后,竟然从炉子上的铝锅里,取出一盘肉菜,坐在小桌前的木凳上,独自喝开了闷酒。那只花猫,跳在他的膝盖上,蜷卧在他双腿之间,像是怜惜主人的遭遇一般,咪咪地叫个不停。
“小花,你说咱干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的心咋就被‘黑塔’给勾走了呢?”
“咪咪——”花猫柔声应着。
“小花,她刚来城里的时候,是她主动找上我的,说什么跟定了咱。火葬场的哥儿们,还挤在这间小屋给我俩操办过婚礼哩!就连对面屋的哑女一家,还帮我缝过结婚的被褥呢!”
花猫又叫了两声,那叫声柔细绵软,像是安慰着小伍子那颗孤独而痛苦的心。
小伍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那眼角慢慢地爬下来两串泪瓣儿。那猫儿一下跳上了桌子,像是通灵性的小小人儿一般,坐在桌子上,睁圆两只猫眼,望着垂泪的小伍子。
“俺日他娘哩,那妞子还不如这只家猫哩!”俺最怕看这人世间的悲怆事,而这些伤心事偏偏叫俺碰见,“炼死人尸的活儿,已经够苦的了,这妞子还往他心里灌苦黄连!”
俺老哥没有附和俺对小伍子媳妇的叫骂,反倒给俺一块冰坨坨吃:“你手心手背翻过来调过去地两面想想,那小潘要是一辈子守着‘武大郎’过日子,不也挺苦的吗?年轻轻的等于守活寡,一直到老,这就合理吗?”
“俺的好老哥哟,你咋为那荡妇说话?你还记得俺俩刚刚涉世的时候,在大饭店里那个对老外‘卖肉’的妞子吗,当时你是跟俺一块儿咬牙切齿地骂她不要脸哩!”
“大兄弟,这可是两码子事。那个给洋人当肉垫子的妞儿,图的是钱。可是这个小伍子媳妇,为的是解除痛苦。”俺老哥跟俺理论说,“人生一世,花木一春,就连咱哥儿俩从杏花村被装进纸箱里,存在仓库房时,不是也觉得苦不堪言吗?那小伍子媳妇,不是像咱哥儿俩那时候的心情一样吗?!”
“……”俺想找出个啥理由来驳倒老哥,可是想了半天,没有找出词儿来。
俺老哥又开腔了:“你仔细想想,那小潘也不是一点情分没有的人。你看,她给小伍子做好饭菜,又答应再陪小伍子一程,并没甩手就去嫁给‘黑塔’,扔下小伍子不管。我看,这一对萍水夫妻,眼下各有各的难处。”
俺语结了。就在这时只听小伍子撒开了酒疯,他把酒杯一推,高声喊道:“我他妈的咋就成不了个男人哩!谁能治好我这‘二尾子’(两性人)的病,我愿意倾家荡产——我家的小花,在二八月闹猫时,还能怀上猫崽儿哩!我他妈的能给小潘播上种儿吗?!连他妈的那个门口都塞不进去,临门一脚总是败阵,我……我……我他妈的为什么还要强留人家——走吧!放她走吧!那‘黑塔’我也见过,在墙那边大饭店里当厨子,人长得像匹种马不说,还会做一手好菜。我他妈的会干个球?会抬死人会炼尸,就是不会当男人!她陪我去了不少回医院,他妈的那些披麻戴孝、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全是他妈的白吃干饭的混账王八蛋——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小潘,都他妈怨咱爹妈生下我这个‘二尾子’来——”
屋子很小,小伍子的叫声越发显得敞亮,致使俺和俺老哥神魂都为之一震;但是回答他霹雳闪电般吼叫声的,只有那猫咪。小伍子猛地把那只与他对视的花猫,从桌子上抱到了胸前,语声像是从天空跌落到地上,低声地对那只花猫呢喃道:“我还不如你哩!你已经生下一窝猫崽了,如果碰到我这个公猫,你也许会离开我的。真的……真的……我不如你……不如你。”说着,小伍子把喝酒剩下的盘中肉菜,往墙角的猫食碗里一倒,把怀中的花猫,放到猫食碗旁边,就囫囵个儿往床上一躺,拉开被子,蒙上了自己的脑瓜。
夜,静了下来,没有一点声响,连那只花猫舔完了猫食碗之后,也跳上小伍子那张木床,在床角上睡了。约莫过了个把时辰,院子里有了轻微的脚步声,脚步声响到窗前,就渐渐消失了。
俺心里一动,向俺老哥耳语道:“有人来了,是不是小潘说的那个哑女?”
“你咋想到是她?”俺老哥考试着俺那逐渐开化的脑瓜。
“刚才那‘母狗’不是甩给小伍子一句话,说是哑女挺关心小伍子的吗?”俺回答俺老哥说,“今天,又赶上哑女爹娘都去走了亲戚,小伍子刚刚大喊大叫地撒过酒疯,她过来看看小伍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俺老哥朝俺笑笑:“你这土老憨,到人的大千世界中来,脑瓜越来越开窍,还会进行推理了,算是一个不小的进步。你估计哑女会过来安慰小伍子,顺理成章,也值得赞扬!”
俺连忙说:“这是老哥你对俺的不断启迪的结果。可是俺不知道哑女,用甚的方法才能给小伍子解除痛苦!”
“可是我估计,现在站在窗外的不一定是哑女!”老哥依然喜眉笑眼地对俺说,“你推理的时候,忘了最为重要的一步。俗话说‘十聋九哑’,这就是说十个哑女之中,只有一个不是聋子。你想想,一个聋子怎么会听见小伍子在这间小屋里发酒疯呢?”
俺又败阵了。是啊,俺的山沟里的高粱乡亲,都知道这句俗话。俺到这节骨眼儿的时候,咋就把这个最根本的东西给抛到一边去了呢?说到底,俺了解人世的道行比俺老哥还差得远哩!
“那是谁来了呢?”俺问。
“也许是小伍子什么亲戚朋友之类的人吧!不,亲戚朋友什么的,进院就会直呼小伍子的名儿了。用不着在窗外站下,来的人想必有什么隐秘的心事。”
俺老哥毕竟不是什么神仙,连他也没估算到回来的竟然是妞子小潘。当她掀开棉门帘,走进小房时,俺和俺老哥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是她?”
俺是酒魂,而不是人;俺真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何以会这么多弯弯道道。她不是说夜里不回来了吗?是不是她没见到甚的叫“黑塔”的男人?
俺老哥见俺苦思冥想,指点俺瞅那妞子手里的东西。俺仔细一瞅,这个妞子不但把烟酒都拿了回来,还带回来一个纸包儿。她把纸包儿在桌子上打开,是一只冒着热气的烤鸭子。花猫的鼻子最灵,它首先从床上跳了下来,开始对女主人咪咪地甜叫。那妞子并不理睬它,先把红色羽绒衣脱下来,挂在墙柜钩子上,然后走到床边,撩起棉被的一角,死瞅着小伍子那张熟睡的脸。望了好一阵子,俺看那妞子眼里竟然浮现出泪光。
要不是那只花猫贪嘴,在围着那只烤鸭转的时候,猫尾巴撞倒了小伍子喝干了底儿的空酒瓶,那妞子的戏不知道该如何演法。酒瓶“哐啷”一下倒了,又滚到了洋灰地上,“叭”的一声像是手榴弹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