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非常随和,那种随和是因为她的执着,此时我多了一点固执,是她说一不二的固执对我产生了影响。影子是羡慕人的,现在我想当一个人了,越是我不明白的事,就越想弄个明白。因而,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我从她背后偷偷伸出手来,摸了那书包一下。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里边的东西有棱有角,像是徐家祠堂里供桌上的石砚和镇尺。那东西相传是明代徐九经留传下来的,学堂里把这些古物供在一间屋子里,有专门的校役看管。徐家祠小学之所以名扬北方燕山东八县,就因为它是徐九经的故里。好哇,小表姐居然背着她爷爷,把徐家祠的古董宝物,装进书包里带回家了。
小表姐真是聪明过人,还没等我说出话来,她先一步堵住我的嘴说:“和尚,我告诉你,我可不是房檐下吃自家粮仓的老家贼(麻雀),那是徐家老祖宗的东西,我爷爷把它摆在学校,我怎么敢把它背回来呢?”
她说得十分在理,我有点不知所措了。正在我想主意的时候,她拉了我一把,让我坐在小河边的一根倒木上,她也挨着我坐了下来,两眼直溜溜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抛出她心里的一张牌说:“这么办吧,我可以给你看一眼我书包里的东西,但是你嘴上得有根门闩,不对任何人说,行吗?”
我说:“行。”她还是不太放心,伸出她的食指对我说:“拉钩!”
当我和她的手指钩在一起的时候,无意间又发现了她的一个新的秘密:她的手上开始搽雪花膏了,因而我那只拉钩的手指,不但觉察出油滑的感觉,还在手指上留下一股淡淡的幽香。她打开书包,把那硬硬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本厚厚的书——《圣经》。我虽然不懂《圣经》是什么东西,但是我到县城里的教堂去过,看见过那条案上摆放着一摞摞紫皮的《圣经》。不要她说,我立刻明白了,这是闵济生送给她看的。
好哇!原来如此!我刚刚开窍的脑袋,一下子联想起许许多多的事情:记得,还是灵灵爷爷过六十岁生日那天,老头喝多了祖传的“徐九经老酒”,便摇头晃脑地对灵灵和我,发酒疯似的讲开了古代故事。可能是他太喜欢宝贝孙女灵灵之故,竟然忘记了我们都还是孩子,说起了古代美男子潘安的故事。他说中国古代有个美男潘安,一群才女都喜欢上了他,于是有的丫头为他绣花,有的丫头为他缝衣,有的丫头为他写诗作画,有的丫头甚至馈赠耳环……其中只有一个才女,不同于这些丫头,她挑剔了潘安诗中的病句,当众把潘安奚落了一番,想不到的是潘安倒对这位才女注意了起来。结果是有心栽花的花没开,无心插柳的倒成林了——潘安对这位才女动了真情,娶了奚落他的这位才女当了夫人。虽然,灵灵爷爷是在热酒烧膛之际,无意之间说出的故事。说者虽无心,听者却有意——那番话很可能对灵灵那颗童心,起了感情启蒙的功能。进而我猜想那天她去找闵济生质询“桃儿”的绰号,抗议似乎只是表象,而进一步引起闵济生对她的注意,才是小表姐的目的。前有潘安的车辙,后有小表姐的效仿,这是小小年纪的我,内心萌生出来的一种揣测。不然的话闵济生何以会把那么一部沉沉的大书,特意带到徐家祠来,交给小表姐带回家阅读呢?
这是我人之初的肖像之一。肖像之二,还是与小表姐的事情不可分割,那是她步入小学四年级,开学第一天发生的事情。这件事情,与“桃儿”事件相比,可就显得要沉重多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她性格使然酿成的事件,已然超越了人性范畴,而成为后果十分严重,甚至影响到了她整个家族命运的一件大事。1945年,日本鬼子刚刚投降,我们那座小城城头上飘起一面青天白日旗。秋天,刚刚开学第一天,新来的那位老师是个身材矮矮、头戴一顶破帽子的中年男人,他自报了姓名叫“骆江”之后,还把他的姓名写到了黑板上,并解释其含意说:“骆,就是骆驼的骆,江,就是江水的江——两个字加在一起,就是一匹骆驼在江水里游。同学们都知道,旱骆驼不会水,掉在水里是会淹死的。对吧?我就是不会游水偏偏又跳到水里,想到江里学会游水的骆江老师。”
这个别开生面的“见面礼”,让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这是他与同学们的第一次见面,这个“见面礼”与那些温文尔雅的老师不同,话虽然说得粗了一点,但很快就和同学们拉近了距离。没有料到的是,这个以喜剧开篇的“见面礼”之后,紧接着却是一场令人尴尬的闹剧,贯穿了整个第一节课。
事情是这样的:这位老师自报姓名之后,开始了第一次点名。他点了几个班里同学的名字,唯独没有点到我的小表姐。
小表姐立刻举手说:“老师,你没有点我的名。”
老师做出不解其意的神情:“你叫啥名字?”
“点名册上有。”
“在哪儿?”
“第一个。”
老师若无其事地翻着点名册,嘴里还叨叨着:“第一个……第一个……噢!你叫徐……”
“我猜,老师你是不认识徐姓后边的字,而故意漏掉我的名字的。”她伶牙俐齿地对老师说,“各个班级的几十个学生,你有可能漏念后边人的名字,我是班长,在点名册里排在第一个,你怎么能漏点了我的名呢?”
“行了,明天上课时再点你的名就是了。”
“你是老师,你还是今天点我一次名吧,证明我一没逃学,二没迟到误课。”她还是不依不饶。
当时,因为学校是徐家祠堂改建的课堂,除了三年级以下的几个班,在另外的一间教室之外,四年级以上的几个不同班级的同学,都挤在这间复式班的教室里,所以有五六十双眼睛,都盯在这位新来的老师脸上。很显然,这位新来的老师,当时不认识“靈靈”二字(当年只有繁体字),在一阵沉默之后,学生们哄堂大笑:“那个字念‘灵’!”
她对新来的老师说:“就是山上长的灵芝的那个‘灵’字。”
…………
老师文化不过关的尾巴,让灵灵一把抓住了,未曾料到的事情,也一桩接一桩地爆发了。第二天,校长就宣布我们要来一位新的老师。校长虽然没有对我们说起骆江为什么会匆匆离开学校,但人人脖子上顶着个脑袋,似乎都猜想到那位“白字先生”,是被小表姐当头一棒给打走了。同学们那些闲言碎语,很快传进校长的耳朵,那位学究式的老校长便把他给开除了。记得,那两天因为新老师没有到任,是戴着一副近视镜的老校长,亲自为我们上课的。因为他的眼睛只能看到讲台周围,视力看不到课室的边角,我曾亲眼见到有几个同学,用传纸条的方式,表示对灵灵表姐难走了老师的敬佩之情。别的同学在纸条上说些什么,我并不在意,但是碰到那个闵济生的纸条,经过我的书桌时,我在手里攥了好一会儿,想偷偷打开看看,但是小表姐那双杏眼让我望而生畏,只好哆哆嗦嗦地将那纸条儿,塞给我的前桌同学。
可以想象,闵济生不外写些对小表姐的赞美之词,不然的话,小表姐何以会在打开纸条的瞬间,脸色突然像是涨了潮的春水,一下子红到耳朵呢?该怎么说呢,那几天小表姐和我都沉浸在一种胜利的喜悦当中,我俩做梦也没想到在这喜悦之中,深藏了一场绝世的悲哀——活神仙也算不到,小表姐的这个聪慧而勇敢的行动,在天不转地转的人间尘世,演绎成了徐氏家族故事新的开篇。
一天,我正和她在秋天的大芦花荡里逮蝈蝈,灵灵她妈——我叫她姨妈的张雅琴,到苇塘边上来喊她了。
她一开始喊叫灵灵时,灵灵指指自己的嘴巴,意思是装哑巴,待她妈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累了,她才应了一声,拉着我的手从芦苇里钻了出来,“妈,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喊我干什么?”
姨妈看看我们,先伸出手掌拂去我俩头上的芦花毛毛,然后神态安详地对我俩说:“你带和尚在哪儿玩不好,怎么专爱钻苇塘?你是姑娘家,总改不了野气!这是你爸爸不在家,要是他从天津北洋大学里回来,看见你像只野猫,一定会说妈对你没有尽到当妈的责任!”
“我俩是去逮蝈蝈,顺便看塘里莲蓬熟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