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
“车棚又脏又黑,待在这儿有啥趣儿?”姑继续动员着我,“阳光这么好,那儿豁亮!”
“我不愿意去豁亮地方,我喜欢这辆篷篷车。”说着,我又一屁股坐在车辕上,“小芹和她娘还坐过这辆篷篷车哩,我和小芹在里边比试过顺口溜,她数落着:‘南来雁,北来雁,在我篮里下窝蛋!’我数落着:‘骑着驴,打着伞,光着屁股绾着纂。’”
姑见我来了拧劲,只好告诉了我实情。姑说:“走吧,跟我去看看瞎表姐的坟!”
“啥?”我耳朵眼像被针戳了一下,猛地一跃而起,“姑你说啥?”
“你瞎表姐死了一年多了,你温四奶奶也跟着走了。”姑说,“其实这事儿,你母亲也早就知道了,一直没告诉你。这母女俩,是另一对儿苦藤苦瓜!”
我觉得这事儿太费解了,仰脖责问小姑姑说:“姑你在蒙我吧?要是真像姑说的,咋会在姥家北菜园起坟?”
姑告诉我,姥姥说这是姥爷的决定。生来就命苦的瞎表姐,后来再喝黄连水儿,直到疯癫而死,都是姥爷养鹰招来的祸害。姥爷觉得愧对了瞎闺女,便打了口棺木,在北菜园子埋葬了出世后就没有见过天和地的瞎闺女。后来,温四奶奶得了噎症(即今日之喉癌),跟着瞎闺女去了,姥爷叫人开棺,把母女俩给合葬在一块儿,还在那坟头前立了块石碑……
姑过去跟母亲来姥家,只见过瞎表姐一次,她只觉得瞎表姐身世可怜,因而转述姥姥的这番话时,语气清淡如水。在这小村,瞎表姐是我的大伴儿,听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耳畔雷鸣。它来得太突然,也太猛烈了,没等小姑姑的话说完,我就撇下了姑,向宅院对面的北菜园奔去。
姑吃惊地在后边追喊我:“和尚,你疯了?”
我不理睬小姑姑的呼叫。
“和尚,你等等我,我还不知道菜园子门朝哪边开呢!”我不仅没有停步,两条小腿反而捯得更快。我没能在瞎表姐临死的时候见她一面。此时,我急于见到那黄土“馒头”。
姑是大人,比我的两条腿跑得更快,我刚刚跑进菜园,小姑姑就逗我玩似的,从我身后一把拽住了我脑后的那撮“拉毛”:“我叫你跑,要是那坟头里的女鬼,把你拉进坟头该咋办!”
“瞎表姐不拉我!”我挣脱着小姑姑的手掌,“她是好人,她的手巧着哩。她哄我睡过觉,给我编过苇子人儿!”
姑没有松开手掌,继续逗我玩说:“和尚,你知道留这撮‘拉毛’是干啥用的吗?就是防止鬼拽走你用的!”
我本来已一肚子酸楚,不知其味的小姑姑,又揪疼了我的头皮,我索性就地撒泼,大哭起来。
姑慌神了:“我逗你玩哩!”
我哇哇地哭喊着:“谁想跟你玩?跟我一块儿玩的瞎表姐都入土了!你知道人家心里多难受吗?!”
“哟!和尚还有这么大的脾气哪!”小姑姑掏出擦过我唇上血痕的手绢,给我擦着腮上眼泪珠儿说,“姑对不起你,姑伤了你的心了!姑向你赔礼道歉。”说着,小姑姑当真地对我鞠了一躬。
我抹着眼泪偷偷地笑了,怕姑直起腰来看见,便把脊梁骨甩给小姑姑。转身之际,看见枣树林子尽头隆起的那座土坟,脸上便又立刻消失了笑靥。显然,从我脸上的阴阴晴晴,姑掂量出我的心,号着了我的脉,她那张对我喜笑颜开、光灿灿的脸腮上,开始涌现出阴郁的乌云……
当姑拉着我的手,慢慢走近那土坟时,姑轻声问我:“你喜欢瞎表姐?”
“每次住姥家,她都跟我玩。”
“她双目失明,跟你玩啥?”
“她手拿探路的竹竿,竹竿就是她的眼。”我告诉小姑姑,“她可怜极了,有一次我在河坝逮着一只小蚂蚱,她在掌心摸来摸去。我告诉她这小蚂蚱是绿色的,她问我啥叫绿,绿是啥。”
“你咋回答的?”
“我也说不出绿是啥样!”
姑沉默了,她用牙咬住给我擦泪的手绢。当我和姑走到坟前时,姑把手绢从嘴角放下来,两只手拼命绞动着它,仿佛要拧干我刚才流出的泪水似的。我知道,我没流那么多的泪,分明是小姑姑难过了,她的心河可能正在淌泪呢!
土坟旁边,正好挨着我和小芹当秋千玩耍过的歪脖枣树,姑和我坐在上面,久久地看那座土坟,那块石碑。
姑先说话了:“你瞎表姐生前,长得啥样?”
瞎表姐分明长得很丑,我却回答说:“好看着哩!”
“像谁?”
“像红红的指甲草,像艳艳的石榴花,像……”我找出我曾看过的各种美丽的花儿,美化着我的瞎表姐。我还告诉小姑姑,在那个月夜,瞎表姐为编个像我的苇人,她用手抚摸我的身体每个部分,我因浑身痒痒,而咯咯发笑的往事。
姑听得很认真:“后来呢?”
“让日本人糟蹋了以后,瞎表姐就疯了。”我说,“后来,我又来住过姥家,那时候瞎表姐已经不认识我了。她每天披头散发地喊道:‘鬼子,你们来呀!趴我身上来!趴我身上来!哈哈哈哈……嘻嘻嘻嘻……’那时候瞎表姐只是疯了,还没入土……我说:‘瞎表姐,我是和尚,不是鬼子,你病着的时候,我还给你送过人参孩儿哩,你忘了吗?’她不理睬我,重复地喊叫着刚才的话……”
姑不让我说下去了。她站起来,独自走到篱笆根下。当她反身回来时,手里拿着两束残落的野菊花,花儿是淡黄色的,花朵虽早已被风霜凋谢得打蔫了,但花瓣儿尚未完全脱落。姑用鼻子嗅了嗅,蹲下身子,把花儿往碑前的土地上插。天寒地冻的腊月,姑插不进去,我便一遍一遍往返于向阳的篱笆墙根,捧来一捧捧浮土,堆成一个小小的土包,让姑把那两束野菊花,插在碑前的虚土堆上。我向石碑鞠躬。姑也向石碑鞠躬。
我不敢再想瞎表姐躺在坟头里的模样,便拉起小姑姑的手,走向井台。我对姑讲起“昨天”和小芹一块儿栽种“和尚树”、一块儿埋枣花的童贞往事。
姑抚摸着那棵死而复生的“和尚树”,两眼盯望着我说:“挺像你的,小时候是棵病秧子,今天已是小大人了。”
“比姑还矮好多哩!”我说。
“几年后就会像这小树一样,高过小姑姑了。”姑脸上绽出笑意,“我要是算命先生,根据这棵‘和尚树’,就能给你推出命相来了!”
“啥命?”
“命相虽然多灾,但都能逢凶化吉。”小姑姑眯起眼睛,手指掐来掐去的装模作样一番,“死而复生的又是棵榆树,说明你命硬得如同榆木疙瘩!“我被逗笑了。姑说:“我装得像吗?”
“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