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春]
断臂的小石头娘,带着不足十岁的小石头,背井离乡,到满洲去找她娘家人了——几年前,她娘家爹娘徒步奔往东北,去闯关东。西隔壁的徐、王二家,也像东隔壁张叔家一样,鸟去巢空,我们的左邻右舍成了两座熄了人间烟火的空宅。
爷爷唏嘘感叹,不断悲呼天无公理,人世蹉跎。疙瘩爷爷一家,比我家又多了一层悲戚,因为“小哥哥”早产于冰冷菜窖没能哭出一声就伸腿瞪眼了。几天的沉默之后,便为这个升天的“小哥哥”而爆发了家庭纷争:起始,是罗锅子奶奶抱怨儿子,她说蝈蝈即“哥哥”,由于小芹爹踩死了两只活到入冬的长命蝈蝈,而导致“哥哥”的短命。儿子则抬出来他在集市卦摊上的卦爻以及相士相面的命相,对罗锅子奶奶反唇相讥。他说:“我属牛,她属虎。白虎犯青牛,结发不到头;虚花千百朵,难有果儿留。这命相中不是说得明明白白,咱家是绝户的命吗?当初,爹娘给我牵这门婚事时,咋就不査查‘皇历’,不看看‘属相’呢?”
儿子提出的老理儿,不仅克住了罗锅子奶奶的老理儿,就连疙瘩爷爷,也被儿子问得张口结舌。于是,家中两代三口,便把“小哥哥”短命的血盆子,都扣在小芹娘身上,连小芹娘也认了这条白虎、青牛相克的老皇历,觉得自个儿难以留在李家宅门中了。
记得,在这些日子,母亲为调解疙瘩爷爷一家人的纷争,几乎踏破了李家门槛。最后,爷爷也不得不被卷入其中。疙瘩爷爷一向对爷爷的话十分敬重,为解开这个死结,爷爷便派我请疙瘩爷爷过来叙谈。老哥俩在方桌上喝酒时,我演陪吃的角儿,两个爷爷的话,都灌进我耳朵,记在我的心头。
爷爷酒过三盅之后,首先打开了话匣子:“大兄弟,你我生于乱世之秋,国难民仇,已够咱老哥俩喝一壶的了。”
疙瘩爷爷紧锁着两条扫帚眉,喝下一盅酒,说:“大哥,你的心意大兄弟明白,可是……”疙瘩爷爷顺手摸摸我的那撮“拉毛”,沮丧地摇头说,“……可是,大哥你家有这个顶门柱,没了断‘后’的忧愁了,我李家皮铺要是没了‘后’,我怎么对得起李氏祖宗?”
“小芹娘还能怀上几胎……”
疙瘩爷爷截断我爷爷的话说道:“是啊,花开满枝不挂果儿,生一大车丫头,管个屁用?”
“大兄弟,你咋知道她只揣‘千金’哩?”爷爷说,“菜窖里不是生下个小子来了嘛!不是躲避捜査,摔出来一个早产,你就逗上孙子啦!”
“她又不是娇小姐的身子,平日摇辘轳浇菜,推碾子拉磨啥活儿都干,咋不流产哩?”疙瘩爷爷对爷爷的话不以为然,“命——命——说到根上,还是命中注定她只开花、不挂果儿。大哥,你是县里的秀才,一定比我还清楚这句古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闭眼入土以前,不能眼看着李家断了香火。琢磨再三,想给小芹爹续上一房。如果不合小芹娘的意,也只有叫她另找高枝去搭窝了。”
在我印象中,爷爷无言以答这还是头一回。爷爷把本已举到唇边的酒盅,放回到木桌上,沉吟了老半天,竟然没憋出一句话来。趁着两个爷爷沉默无言的当儿,我偷偷溜出爷爷的屋子。昔日爷爷曾对我讲起过“朱买臣休妻”的故事,我迫不及待地把小芹爹要休掉小芹娘的消息,去告诉母亲。
母亲被这个消息惊呆了,问我是不是耳惊,听错了疙瘩爷爷的话。我急了,对母亲起誓说:“要是我胡编瞎话,您就用掸子把儿,抽打我的屁股!”
“娘信实你的话。”母亲呆若木鸡地自语着,“这真是逼小芹娘投河跳井哩。”
“您想个法儿呀,我就剩下小芹一个伴儿了。”我用劲摇晃着母亲的胳膊,“疙瘩爷爷不听我爷爷的,罗锅子奶奶也许听娘的开导哩!”
母亲只是连连摇头叹气:“真比咱娘儿俩命还苦,要是真休了小芹娘,她娘家本来就嫌弃她,她娘儿俩就成了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野鬼了!”
“我找疙瘩爷爷说理去!”
母亲一把拉住了我,抚摸着我的头,缓缓地说:“你还小,不懂人世间的伦理孝道。”
“过了年,我都十二了。娘忘了吗,去年年节,看《辕门斩子》大戏时,杨延昭不是有句唱词‘周公瑾十三岁拜帅登台’,当上了水军都督嘛。”我不愿意别人说我小,更不愿意听到这个“小”字从母亲嘴里吐出来。
母亲化忧为喜:“那大戏是戏子瞎编瞎唱的,你……”
我板脸子说:“您还笑哩,小芹娘儿俩的事,您到底管不管?”
母亲当真收敛了脸上的笑纹,点头说:“娘这就去,娘这就去。要是真闹到大庙小庙都不收留的节骨眼上,叫她娘儿俩到你姥家先住上一段。你姥姥、姥爷身边没人,还省得他们孤单哩!天无绝人之路,反正不能叫她们娘儿俩成为野鬼或抱瓢讨饭的花子!”
母亲去了——在我们一家人中,母亲和小芹娘同病相怜,因而是最心疼小芹娘儿俩的人。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相信这一切真会发生,盼着疙瘩爷爷在酒桌上的那番话,只是烧酒烧出来的胡话而已。当时,我还不知道“封建”这个字眼是凶残的吃人老虎,“孝经”又给这只老虎插上双翅,使其能飞能跑,在沦丧的国土上,到处畅通无阻。
不曾忘记,那是入冬的一个风天,小芹和她那苦命的娘,当真离开了李家宅院。和往常走娘家一样,小芹娘左胳膊弯里挎着一个蓝色印花包裹,右手扯着小芹的衣袖,追随着她们娘儿俩的除了滚滚黄尘,还有那条瘸腿“小黄”。待我和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匆匆追出南菜园时,娘儿俩的身影,已变成一团晃动着的朦胧。母亲突然从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说:“这是你爷爷代笔,写给你姥家的信,万一小芹姥家容不得被休回门的闺女,叫小芹娘儿俩带着这封信,去你姥家!娘两只小脚,赶不上这娘儿俩了。”
我接过信来,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哭咧咧地呼喊着:“小芹——小芹——停一下——停一下——”
我真是个傻瓜,逆风呼喊,不仅是白费力气,嘴里还吹进去了硌牙的沙尘。在学堂,我是个从不参加运动的学生,跳绳儿,推铁环……跟我没有任何缘分。未曾料想,在两边都是深深车辙的古道上,留下我少年时代马拉松的足迹。不知为啥,我边跑边哭。也不知为啥,体质瘦弱得如同麻秆一样的我,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
跑——跑——
沙尘搅拌着眼泪,在我脸上板结成滴滴湿泥,我毫无觉察。我鼻孔“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有停下脚步。奔跑与追踪之间,昔日受我爱戴的疙瘩爷爷和受我喜欢的罗锅子奶奶,都在我头脑中变了形态,一个变成了庙堂里的青面鬼,一个变成年画中看见过的母夜叉……好人,坏人;坏人……好人……在我脑瓜中团团旋转并调换位置,就如同古道上被大风卷起的枯叶一般,上下飞舞翻来覆去……
究竟追出去多远,我记忆的年轮中已无纹络可寻。我至今没有忘却的,是那只“小黄”,它一瘸一瘸地跳蹦着首先来迎接我。它对着天地“汪汪汪”地狂叫了一阵,才使小芹和她娘停步回头,发现了土猴儿似的我。可以想象,风沙对于小芹娘儿俩并不悭吝,她俩满面黄尘,浑身是土。小芹娘头上平日绾住的蒜头纂,被风吹散,遮住她木呆呆的脸腮。小芹的鼻翼两侧,爬满一道一道的泪泥,像是学堂国文课里学到的标点——惊叹号,一直垂落到下巴。使我奇怪的是,我见到这娘儿俩时,止不住泪水奔涌而出,小芹却不还我一滴眼泪,她只是迅速背过脸去,甩给我她那双小辫,仿佛我们不曾是两小无猜的伙伴,而是陌生的路人一般。首先和我搭话的是小芹娘,她强打精神,嘴角闪过一抹悲楚的苦笑,走近我说:“和尚,你……你……干啥来了?”
我把母亲交给我的信,交给了小芹娘,抹了一把腮上泪水,回身就跑。我害怕看小芹她那双眼睛,小芹的冰冷又使我如同吃了冰坨,不仅难耐委屈,更难耐心的战栗。我跑出老远,背后才传来芒刺扎耳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