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这么说。”朱雨顺摸了摸刮得光光的下巴颏,“从离开监号以后,我开始刮脸了。你听这泥土里的蛐蛐,一入冬就要结束生命,可是在冬至之前,它还是一声接一声地唱。人嘛!比这小动物少几条腿,可是该比它活得更有劲。”
“过去你可没这么说过。”我笑着说。
“……一入监狱,我就觉着我这辈子彻底交待了!既然是这样,何必拉着徐虹也跟着我一块儿跳井呢!这回,老庄、梁仪,还有那个没把良心喂狗的红卫兵,把我拉到井沿上来,我忽然觉察到我还是应该好好地活着。这年月虽说阴冷得让人心里打战,可是也还有人给我送火。那些造孽的天狗嘴张得像铜盆,可吞下日头去也并不那么容易。看见这些,我想留下这口气,看看到底是天狗吞了日头,还是日头把天狗烧死!就这!”
“老朱!我们今天不谈政治。”我把一只圆脐母蟹递给他,同时把话题转到徐虹身上说,“她给我来信说,她又去过你那儿了?你们……你们……到底有什么打算?”
“这真是一道难题儿!”他摇摇头。
“你们岁数可都不小了!”我提醒他说。
“我何尝不想有个家。我是个活人,人的各种愿望我都有。可是……叶涛,你认为劳改煤矿那个鬼地方,是徐虹那样的人该落脚的码头吗?”朱雨顺手抓一截燃烧的树枝,点着了烟卷,两眼望着那火堆,语音低沉地说,“我还没离开监房的时候,她就又去看了我,司马云龙这次有意回避了,只有一个年轻的劳改队队长在接见室里对我们进行监视。她竟然当着那位劳改干部的面,公开提出要到矿山旁边的小村庄来教书,在我身边等待我刑满释放。我把她看成比我还执拗的糊涂虫,那个青年干部把她看成疯子。所以,在短短的接见之后,那位青年干部突然询问我,徐虹是不是个精神病患者?我当时感到这句话是对她的侮辱,曾经冲动地把五指捏成拳头。可是事后冷静地想了想,倒觉得这位干部的话真的有些道理,你想她从北京千里迢迢而来,在那间接待室只能和我面对面地坐上十五分钟,就又匆匆而回,这是图个什么呢!‘文化大革命’以来,有多少家庭散了伙?有多少对夫妻离了婚?她简直是女人群中少见的女人,甘愿做扑火的飞蛾,和我一块儿火葬!这情分用秤盘是量不出来的,我要是总给她冷脸子看,也许真会把她变成精神病的。战争年代,我亲手埋葬了翠玲一家,那是为了打通胜利的道路,翠玲在九泉之下骂我,我还有个说辞;要是徐虹疯了呆了,也和翠玲做伴去了,我朱雨顺岂不成了真正的刽子手?到那时候,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我朱雨顺成了个什么东西?!
“我这木头脑袋瓜好像开了一点窍,徐虹走后的第二天——她或许正坐在返回北京的火车上,我在那张大通铺上,用唾沫沾着手指头长的一截铅笔头,给徐虹写信了。我对她说,我掰着指头算了又算,也没算计出我这个人有什么长处,你要是真不嫌弃我是个劳改犯,那你就等吧!可有一宗,你可能要为我耽误后半辈子,这是我朱雨顺心里最不忍心的事情。我又告诉她,千万不要要求调到小山村来,要等你就在北京等。我虽说是犯人,可是瞧不起那些‘灰耗子’。
“叶涛,这是我第一次敞开自己心上的天窗。我对我这封寄出去的信,常常犯嘀咕,究竟我做的事情,是不是符合道义?是不是无愧良心?还算我的命硬,我居然获得了缩短刑期的处理,这时,我矛盾的心情才算平息了一些。司马云龙为了做个顺水人情,在徐虹又一次来矿山时,安排她住在矿山招待所,我把她的东西往手里一提,直奔她过去住过的那间山村小屋。那儿清静,那儿有淳朴的乡亲。特别使我喜欢的是,那个院子里有一棵老桑树,树杈上搭着一个又一个的喜鹊窝。虽说这小村没有大沙河那样的长长流水,可是从山崖缝里钻出来的泉水,哗啦啦地也像那条河,使我和她在那间小屋说话的时候,常常在心里把这间小屋比成渡口房。
“徐虹非常能体察我的心。有一天,我出车回来到她那儿去吃饭时,忽然耳畔传来清脆的蝈蝈叫唤声。我抬头一看,一只精巧的蝈蝈笼子,挂在屋子的窗棂上。
“‘嗬!哪儿来的?’
“‘逮的!’
“‘这笼子呢?’
“‘编的。’
“‘你还有这两下子?’
“‘能织各种花样毛衣的手,就没有不会干的。’
“‘毛衣……’
“‘是啊!毛衣!’
“噢!我一下纳过闷来了,她在拐弯抹角地重提她为我织过毛衣的往事。那身毛衣,当时硬是被我给退回去了。女人心痴,她在这儿记了起来,把它甩给我听,让我咂摸滋味。我偷眼看着,她两只手穿梭般地扯动,又在织着一条毛裤,看那身量好像是给我织的。
“‘看什么?’
“‘看你们女人的手,怎么那么有能耐。’
“‘唉!’她长叹一口气,‘上次小飞给你把毛衣送去,你为什么退回来?我一气之下,把它拆成了线团。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回我再不退回去了,我穿!’我明确地表态。
“‘比比看!’徐虹从炕沿上下地,比着长短肥瘦。她把我折腾了好一阵子,感慨地对我说,‘你这个人,就像一头犟驴拉着不走,打着倒退,要是那时候我们就……’
“‘我……我……总觉着配不上你。’我结结巴巴地回答,‘说实在的,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在哪些方面值得你……’
“‘快别说这些了。’她制止我再说下去,‘快把你那件煤黑子的工作服,扔到洗衣盆里来吧!’
“我有点犹豫。她放下手里的毛线活,一拽我的袖口,就把工作服拉了下来,扔进从老乡那儿借来的大瓦盆里去了。好像一到这间小屋里来,她俨然是这里的主人,我朱雨顺的虎气立刻被杀掉了一半,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不那么粗声大气的了。她把小米粥和烙饼从门口的大铁锅里端出来,放在我的面前,用眼睛告诉我‘吃吧’,就又去织那件毛裤,直到天黑掌灯。
“豆油灯的灯捻吐出一团小小的火亮。我坐在炕上吃饭,她坐在炕沿下的小板凳上洗我的衣裳,这倒真有点像个家样了。特别是那晚上回窝的喜鹊,在院子老桑树上一叫,我突然想起在大沙河渡口旁时,翠玲曾经这样为我洗过衣裳。不过,她膀大腰圆,比起瘦成一把骨头的徐虹来,一个是地头的界石,一个是地里的一根麦秆。虽说她很瘦弱,但骨头很硬,水缸里的水,是她从半里地以外的水井里挑来的,她那双小时候摇线轴放风筝的小手,真不知怎么会拧得动那吱吱乱叫的辘轳把!
“油灯噼啪噼啪地爆着,我望着她搓衣裳时一耸一耸的瘦瘦肩膀,心里真感到不是滋味。我想跳下炕去,自己去干那些活儿,经验告诉我,根本办不到。为抢那根去井台挑水的扁担,我曾经和她有过争执,我的劲头虽然比她不知大多少倍,但硬是没有能夺到手。她在红卫兵折磨她的那些日子,显得很脆弱,可是到了这间小屋,她又显得非常坚强——坚强得让我这男子汉都感到吃惊。
“她越是这样对待自己,我心里越是不安,我索性放下碗筷不吃了。道理很简单,我是个男人,多沉的磨盘应该由我自己来背着,这不是等于小鬼下阴曹地府,拉上了一个阳间人活垫背吗?
“她敏感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你怎么……怎么不吃了?’
“‘饱了!’
“‘你还没吃完一张烙饼!’她探头往炕桌上看了看,‘是不是你不舒服?’
“‘不是。’
“‘我做的饭,不合你北方人的口味?’
“‘更离题了。’我心如刀绞。
“‘那……’她慌乱地擦干了手,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徐虹!让我说实话吧!’我实在难以压抑心中的酸痛,声音沙哑地对她说,‘你在替一个男人受罪,我心里不落忍!’
“‘脖子上又没坠着大牌子,又没人用鞭子抽我,这怎么叫受罪呢?’她诧异地回答我,‘坦白地告诉你吧!从井台把那两铁桶水挑回来,把我肩膀都压肿了。我学着干这力气活,就是为了能习惯农村的艰苦生活,老朱,你应该支持我,怎么倒……’
“我的喉头如同堵塞住了一团棉花,真不知怎么对她说才好。我根本无意叫她到农村来落户,她倒开始了各种劳动的练习。她的心越来越铁,我的心就越发难受,我真怕她突然冒冒失失地把户口迁出来,那将弄得不可收拾,为了让她死了来农村这条心,我必须斩钉截铁。我说:
“‘我写的信你看到了吗?’
“‘我带来了。在这儿!’她从背包里把信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