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儿。’
“‘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我决定让你见上徐虹一面。’他微微笑着,貌似对我报喜。
“‘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我不见她。’我十分诧异。
“‘我们不能按着你划的道道办事,我们遵循的是劳改政策。’他说得条条在理,‘我们对徐虹还要负责任嘛,她听说你为了她反穿囚衣,而蹲禁闭室,非要看看你不可!’
“我对他怒目而视:‘这事情你还是对她讲了?’
“‘我们不能对探监的家属隐瞒真实情况。’又是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是我们不可动摇的原则!’
“我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好,我去——’
“‘你不用动,她这就到这儿来!’司马云龙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在这儿?’
“‘嗯。’
“为什么在这儿?我的心像挨了一刀。
“‘经我们査实,你反穿囚衣确实没有逃跑之意,但也违反了监规狱条,我们总得要让你受点教育!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终于吼叫了出来:‘你刚才讲的人道主义跑到哪儿去了,这不是成心折磨我和徐虹吗?’
“‘你别抖羽翎翅,不要觉得这是对你精神折磨。你应当知道,任何专政单位都不是仁慈的。我们让徐虹在这儿见你,是对你的一种特殊照顾。’
“我上下牙咬得咯咯响,伸手去摸炕边上的菜汤碗。悲愤交加,我想抓起碗来,向他那张喜眉笑目的脸狠狠砸过去,可是我那只颤抖着的手,把碗给碰到了地下,一下摔了个粉碎。等我想从炕上扑出去的时候,司马云龙手疾眼快,猛地关上了禁闭室的门,并用铁锁把门牢牢地锁上。
“禁闭室顿时黑如墨染,我的头‘咚’的一声撞在了砖顶上。我晕厥了有一两分钟,当我微微苏醒时,我用拳头砸开了送饭的那扇小窗户,高声向窗外叫道:‘司马云龙!这就是你的革命人道主义!我不接受你这种照顾!我宁可在这儿断了这口气,也不见徐虹!不见——不见——’
“司马云龙毫不气恼,他蹲在离我有三四米远的一个土墙上喜笑颜开地对我说:‘这是何必呢!我可是一片好心。我还要告诉你一点:这不仅是我们的意思,徐虹也要求和你见上一面,我们这么做,也是尊重探监人的意愿嘛,你怎么这么不通情理?’
“我‘啪’地一下关上了送饭的小窗户。我实在不愿意看见司马云龙那张脸,那张脸使我想起了深更半夜用火通条扎伤了我腿的小林。他们的相貌都不丑恶,我真不知送子娘娘往人间送子时,为什么赏给他们这样一张好看的画皮。
“我闭着眼睛粗声地喘着气,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我心里暗暗骂着:好个司马云龙,你小子真够歹毒的,我怕提哪一壶,你专提哪一壶;我怕吃酸的,你偏往我嘴里塞青杏。最使我恼火的是他干这些行径时,都有一串冠冕堂皇的革命理由。明明是拿着刀子往人心肝肺叶上捅,还要挂上什么‘革命人道主义’的词儿。我不禁可怜起徐虹来了,她可能把司马云龙看成一个好心肠的干部,其实这小子导演的这出戏,完全是悲戏喜唱,以此来折磨我和她的心。即使是徐虹要求见我一面,完全可以换个地方,或者是把我暂时提出禁闭室,接见后再把我押回来。不,这小子故意让你在这个地方见面,叫你送葬吹喇叭,眼泪伴着乐器声往下掉。蛇——一条不戴眼镜的眼镜蛇!
“有人拍打小窗户,我用肩膀顶住它。司马云龙那小子即使拿出吃奶的劲,也抵不住我一条胳膊的力气。他那公鸡嗓开始打鸣了:
“‘快开开小窗户。’
“我动也不动。
“‘徐虹站在小窗户外边了!’他拔高了嗓门。
“我仍然弓着身子,不听他这个蝲蝲蛄叫唤。
“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响起一个女人声音:‘老朱!老朱——’这声音,听起来是那么遥远,但又是那么熟悉。我已经几年没听到她的声音了,我的身心止不住地哆嗦起来。徐虹!你终于来了,从北京来到这个囚徒聚集的矿山,又从矿山来到这间囚禁犯人的反省号。你的心我知道了,你的情分我领了,但是我不能打开这扇窗户,哪怕只启开一道窄缝,我看见你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一个男子汉心上的闸门,就可能被你的眼泪冲开。请你理解我,我不能打开这个小小窗户。
“‘老朱!我是徐虹——徐虹——’她语气里有了颤音。
“‘莫非你哭了吗?怎么能在这儿哭呢!你哭得越厉害,那小子笑得越开心。也许这小子煞费苦心地安排在这个地方见面,就是为了看你脸上的泪花哩!徐虹,你应当理智一点,应当坚强一些。按年龄推算,你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你完全可以揣摩到我关闭这扇小木窗的意思,应当理解我朱雨顺这颗心!’
“‘老朱……老朱……’她开始用拳头捶打小木窗了,伴随着咚咚的声响,当真传来了徐虹低沉的嘤嘤哭声,‘你……你只……只……打开半分钟,我……我看你一眼就走。’
“她的拳头虽然捶打在那块小木板上,但毎一下都震动着我的肺腑,徐虹啊!这儿是你该掉泪的地方吗?这不是在河边出殡——给那个王八龟孙取乐吗!
“她不再捶打小木窗了,可是哭声却比刚才高了。我猛地打开小木窗,大嗓门地对徐虹说:‘徐老师,有泪往嗓子里咽!不能在这儿哭!’说完这两句话,我想立刻把小木窗关上,可是那两只手就像失灵一样,怎么也关不住那扇小木窗。
“她捧着脸的双手垂落下来,泪瓣儿噙在眼眶里,吧嗒吧嗒往下掉。可能是泪水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楚我的缘故吧,她拿出手绢来擦了擦眼泪,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的脸。她痩削多了,那双眼睛比三四年前显得要大,额头、眼角的皱纹,比我们在一个屋顶下接受审查时要深多了。好像这个生活在大墙之外的人,心情并不比我这个大墙内的人更舒畅些。冷不丁一看,就像是个大病初愈的人似的,身体纤弱,神色清苦。我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忙闭上了双眼。
“‘这是给你带来的东西。’她苦笑着,提起放在地上的网兜给我看。
“我的目光从地下往上看。她穿着的一双布鞋上沾满了矿山的煤尘,她的上衣和裤子似乎都是新的,但是揉巴得满是褶纹。上衣最下边的那颗纽扣丢了,露出里边藕色的汗衫下摆,和十几年前的她,仿佛成了两个人。我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故意作出欢快的神色问她:‘你生活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