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位司机直接把车开进了距离矿山只有半里路的小小山庄,在一座用石片垒起的院门前停下车。他和房东大娘打了招呼,便拎着徐虹的网兜,领我们穿过幽静的小院,推开了西北角一间没有上锁的房门。他用鼻子嗅了嗅,喜笑颜开地说:“多包涵一点吧,屋子里有点汽油味儿,开过多年汽车的朱老师傅嗅着这气味,一准比吃回锅肉还香。我敢担保!”
“真感谢您!”徐虹再次向小司机致意。
“我洗洗手去给你端小米粥和窝窝头,你就在我们运输队入伙吧!一天才四毛钱。”好心肠的小司机继续唠叨着,“你什么时候住腻味了,说声走,我用这辆拉煤卡车把你送到火车站!”
“谢谢——”徐虹的眼圈红了。
“好,我待会儿送饭来!”
“小师傅贵姓?”徐虹笑眼含泪地问。
“姓任,就叫我小任吧!”他匆匆地走了。
我向徐虹起身告辞时,手表的指针已指向晚间八点。没有更多的选择,我通过岗哨直接奔向牢房。理由编造得堂而皇之:“报告班长,我到监房里去找犯人大值班,布置明天早班因瓦斯超限而封闭七五一巷道的问题。我是瓦斯检查员,喏,请看身份证明。”
大铁门中间的小铁门开了。我没去找犯人大值班,直接奔向老朱的监号。由于老首长庄华的关照,老朱离群索居在卫生室旁边的一间窑洞里。我走进窑洞时,他正对着电灯的强光在往针鼻儿中穿线,窄窄的炕上放着一件裂了口子的囚服上衣。他那顶区别于其他劳改犯安全帽的破旧钢盔,挂在迎面墙上最显眼的地方。钢盔显然涂抹了什么油脂,在灯光下闪着光亮。
大概是因为他眼睛开始老花的缘故,那根线老半天也没能穿过针鼻儿。凝望着他那两只微微哆嗦的手,悲悯之情猛然在我心中升腾起来:老朱啊!老朱!你确实需要有个生活伴侣了。世界上有个和你同样凄苦的人儿,她今天来了。可你为什么要我把她截回去呢!难道你真想孤独地了此一生?
他发现了我,垂下那双穿针的手,眼神在我脸上打了个滚,似在揣摩我的来意。我半低下头,思忖着该怎么对他解释我的行为。我们足足地在窑洞里站了有一分钟,他首先开口了:
“截回去了?”
“接回来了!”我仰起了头,因为我问心无愧。
他仿佛没有听清我的回答,又好像我的回答他毫无精神准备似的,愣愣地说:“你说什么?”
“她已经住下了,就在矿山旁边那个小村。”我用手指了指小村的方向。
“你怎么胡来开了!”老朱阴郁地拧着眉心,“这儿是什么地方?是监狱!是劳改队,你怎么能把小飞带到这儿来?”
“不!来的是小飞的妈妈。”
“……她妈妈?”
“是的。小飞回了云南,徐虹替她来了!”
“我告诉过你,就说我砸死在井下了,你……”头上的老筋蹦起来,“你是怎么对她说的!”
“我说老朱活得挺结实!”
“叶涛!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哎!”他双手使劲拍打着膝盖,手里的针线落在了地上。
我慢悠悠地把针线从地上拾起来,把它放在土炕上。这时,我找到了一条歪理,便和他大声争辩起来:“这事情怎么能怨我呢!你只告诉我拦回小飞去,并没有说把徐虹也拦回去呀!我是照着你的意见办的,你怎能推完磨宰毛驴呢!”
“叶涛!我一向认为你是个诚实人,可是——”
我插断他的话:“诚实人就要办诚实事。你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咒你死?”
朱雨顺颓然地坐到炕沿上——他哑了。老半天,他才喘上一口气来:“你甭找歪词来噎我了,这是你有意放她来矿山的。”
“也可以那么说。”
“你不该这么做!”
“我应该这么做。”
“为什么?”他霍地从炕沿上站起来,愤懑地盯着我,“你难道是块木头,丧失了理智?”
“我不是木头,我是个人。”
“人?”
“人!”我用火一样的目光回敬了他,“你曾经对徐虹说过,人不能泯灭了天地良心。一个身子痩得像搓板一样的女人,千里迢迢来这山旮旯看你,良心不允许我把她截回去。如果我真按照你的话去做了,就违背你的生活信条。她如果把谎言信以为真,这老热的天气,她会立刻晕倒在火车站上的,你不觉得这太残酷了吗?这荒村小站我到哪儿去找抢救的医生?”
朱雨顺卡壳了,他紧绷着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没吐出一个字。我趁热打铁,连珠炮似的说了下去:“老朱!说真的,我当初曾想按照你的吩咐去行事。徐虹向我叙说了你们被关在同一个屋顶下,饱受折磨蹂躏的日日夜夜,我觉得我要再折磨她那颗伤痛的心,就无异于一个刽子手了。那不是用刀杀她的头,而是用剑刺穿她那颗淌着血的心!”
“那是红卫兵有意戏弄我们才把我和她关押在一块儿的!”朱雨顺感慨地摇了摇头,“她都对你说了?”
“还说了你们在纸库度过的那个春节之夜。”
“那怨梁仪,他脑瓜长得太聪明了。”朱雨顺脸上的温度开始回升。
“你可不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他完全是一片好心。”我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封信,看看窗外没有夜巡的劳改队长,塞给了他,“这是梁仪托徐虹带给你的。”
他把折得皱巴巴的信举在灯下看了看,又递还给我说:“反正在你眼里我朱雨顺没有一点秘密可保了,你给我念叨念叨吧!这‘坐地炮’写的字儿太小,我眼睛已开始花了。”
我拆开信封,读了下去:
老朱:
对春节之夜的事,我悔恨死了。不过,好心办坏事,这是人世间常有的事!
记得吗?在大沙河是我把你引进翠玲家那三间渡口房里去的。到了和平年代,我又穿针引线,叫你结识了徐虹老师。在战争岁月,对生离死别的悲恸事件是可以理解的。在和平年代又差点酿成悲剧,使我至今感到不好理解。这倒也好,促使我决心把这事情管到底,谁叫我们是在一个战壕里,结成为出生入死的战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