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穿你就送进信托商店卖了它吧!’徐虹不咸不淡地给了我一句。
“小飞嘻嘻地笑个没完,我的脸却烧盘了。这几年来,小飞常常从工地偷走我的脏衣服然后洗熨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地送回来。临走,总要加上一句声明:‘伯伯!这是我妈妈给你洗的。’我只理解为孩子无心,可是梁仪却认为小飞的话里有话,即使这样,我朱雨顺也没多想什么,我是男子汉,有时帮帮她家的忙,她是女人家有时为我缝缝补补,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梁仪这个‘坐地炮’,简直是有意在中间牵线,不断在我耳边上咬我耳朵:‘雨顺,我看这母女俩都挺不错,只要你点个头,你们双方都不再是孤苦人了!怎么样?你不好开口由我去说。’我回答他十分干脆:‘你别神经过敏,我是什么?我是一个复员的大兵!你别在中间胡搅和,弄得徐虹心里不得安宁还不算,人家还会把我看成不怀好意的人。’他说:‘哎呀!你太愚!’我说,‘机灵鬼,趁早闭上你的嘴巴,这儿没处去割青草,喂你这个多嘴驴!这儿不是呼兰河,也不是沙河湾。’眼前,徐虹手里这件毛衣——尤其是她甩出来的这两句话,倒真使我走神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分明是在挖苦我无情无义嘛!莫非真像梁仪推算的那样,徐虹对我这个半大老粗……我真是不敢再往下想了——我怕把卧车开到山沟里去。
“‘伯伯,那是什么?’小飞向车窗指点着。
“‘柿子树!’
“‘果子怎么是青绿青绿的?’
“徐虹接过话茬说:‘还没成熟,熟了就变成红的了!’
“‘伯伯,什么时候才能熟了?’小飞追问。
“‘得到了霜降前后。’我说。
“‘伯伯,快瞧——’小飞又发现了什么稀罕东西,尖声地喊着。
“‘噢!那是空中摆渡!’我停下汽车,和小飞一块儿走下车来,朝那山涧中滑过来的吊车望着。她是为了填补她的好奇心踮脚向吊车观看,而我则是焦急地等待——我等着那团像火烧云一样的红袄顺着那山洼向这个山坡飘来。‘小团儿,我寄的那些书你都收到了吗?为什么不给叔叔捎封信来?你个儿该有多高了?恐怕比小飞还要高上半头了吧!’我心里暗暗地自语着,‘如果小翠也活下来,这三个小姐妹肩挨肩地站在一起该多有意思!就是让我像牛一样为她们拉套,直到累死躺倒在田垄上,我朱雨顺也心甘情愿!’可是我失望了,掌管这条空中索道的不再是‘小团儿’,而是一个留着光葫芦头的小伙子!他告诉我‘小团儿’早就不摇这个空中摆渡了。我告诉这个山区后生,我们是特意到这儿来看她的,这个后生操着浓重的山乡口音说:‘您老不用再想着她了,她……’
“‘出嫁离村了?’
“‘没。’
“‘那……她……’
“‘就在今年春天,俺村里度荒的时候,她挎着篮儿去山林采蘑菇、野蒜填肚子,误吃了毒蘑菇,她那条小命搭进去了。’
“我的头‘嗡’的一声,身子靠在了那棵拴系吊车的白果树上。徐虹和小飞都听我说起过这个小姑娘,也被这突然事件惊呆了。那个山区的光头小伙疑惑地问道:‘您老和她沾亲?’
“我摇摇头。
“‘带故?’
“我点点头。
“‘您老是……’
“我无暇再和这个后生拉呱,把徐虹和小飞叫上汽车,就沿着环山公路直奔小团儿住的山村。经老乡指点,我们在向阳的山脚下,找到了‘小团儿’的坟墓。坟上已经长满青草,早来的野蝈蝈在草丛里叫个不停。那蝈蝈的声音好像‘小团儿’的冤魂在叫:‘饿——饿——饿——饿——’我的心被这野蝈蝈的声音撕碎了,低垂着头对着‘小团儿’的坟茔说:‘都怨你朱叔叔迟来了一步,要是早一点把你接进北京跟叔叔一块儿住在建筑工地的工棚里,你一定欢蹦乱跳地活得很结实呢!小翠是为了战争胜利,躺倒在我的炮口下的,今天革命胜利了,没有枪声,没有炮声,你又去找你小翠姐姐做伴去了……’
“小飞尖声地哭了起来。
“徐虹埋着头掏她的手绢。
“我突然像疯子一样喊叫起来:‘难道我过去开炮就为了今天这一座座的坟墓吗?大跃进你跃进个屌!连北京的远郊山区都饿死人了!’我沙哑的声音,在山环里响起了沙沙回声,连我自己都为这重叠的回音而浑身战栗。
“徐虹惊恐地制止我说:‘老朱,你快清醒清醒脑子,开车回城吧!’
“‘朱伯伯!’小飞攀住我的胳膊,哭泣得像个泪人儿,‘这都怨我,要是不来这儿,也不会惹您难过。您……就别想坟里的小团儿了,我今后就是小团儿,就是您的女儿!’
“‘小飞!别哭了!’我反过来安慰孩子说,‘按说伯伯是打过多少大仗的人了,战争中见过多少死尸,不知为什么今天伯伯心里却容不下这一座土坟!来!咱们把小团儿坟上的草拔拔,把那野蝈蝈从坟头轰走,小团儿睡得就会安静一点了。’
“母女俩围着土坟拔草的时候,我折下几根柳条,又拔一把不爱断的山蒿草,三下两下捆绑成一个不大的蝈蝈笼子。我逮了一只油青黑绿的小蝈蝈放在笼子里。我要带走它,挂在我住的工棚里,日日夜夜听它的叫声——就像我在报社院子里喜欢听那些喜鹊叫声一样——我喜欢声音。
“在归途上来时的欢快气氛一点也没有了。小飞好像年纪一下大了好几岁,两眼直溜溜地盯着在车角角上那个左摇右摆的蝈蝈笼子。徐虹好像连毛衣也织不下去了,她不断地从后视镜片里看着我。我不愿看见她那双既疲惫又忧郁的眼睛,有意地把镜片挪动了一下角度,于是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耳边只能听见那时断时续的蝈蝈鸣叫声。
“也真是该着我倒霉,汽车快要开出山区的时候,车没油了,只好拋锚。这不怨司机班的伙伴们,他们怎么能知道我把车开出来这么远呢。也不怨小飞母女俩,如果不是我绕着山路把车开到‘小团儿’的墓地上来,汽油也许勉强够我们返回市内用的,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旁都是兀立的大山,我到哪儿去找汽油呢?
“徐虹埋怨开女儿了:‘小飞,都是你……’
“小飞不服气地说:‘妈妈,你不是也跟着车出来了吗?事后诸葛亮有什么意思!’
“我倒觉着没有白来。‘过去我总挂念着小团儿,这回只有在梦里才能见面了’。我插话说,‘你们母女俩甭着急,在车里先把带来的干粮吃掉,我到附近去转转,看看有没有公社,我给报社司机房打个电话,叫他们来救急。’我揣起两个面包,走下汽车。
“叶涛,等我从大山背后的一个公社,给报社摇通了电话时,太阳已经掉进山坳里去了。更使我心里起急的是,汽车房的同志告诉我,于江今天晚上临时来了个会见什么阿尔巴尼亚代表团的任务,他听说是我把‘华沙’开出来了,气得朝司机们拍了桌子,叫我准备挨剋。没关系!打罚由他的便,只是让别的司机专门开车来送汽油,我心里实不忍心,再说让小飞少有的一次下乡,就留下阴影,我心里更不好受。但是,事已至此,我只好故作欢快的样子,回到汽车上坐等那辆‘救驾’车的到来。
“‘伯伯,给您添麻烦了!’小飞用她的手绢擦着我额头上的汗珠,‘您累了吧!这儿给您留了两瓶汽水。’
“我扬脖把汽水咕咚咚地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