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

从维熙

> 从维熙文集 > 从维熙文集目录

第79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12)(1 / 2)

上一章目 录

“眼下我自个儿也觉得变成了另一个朱雨顺。”他两眼直视着木桌上那顶钢盔说,“过去我脸子冷心肠热就像那个竹皮暖壶,现在好像这个壶胆有毛病了,里外凉度都接近了冰。我常问我自己:我到底是不是解放战争年代那个戴钢盔的榴弹炮兵?”

“这不是实话。”我说。

“我最了解我自己。”

“几天前在工作面,你叫干部把装岩机推入轨道的时候,那劲头还和从前的朱师傅一样。”我提出有力的论据。

“咳!那好比死人诈尸,看上去好像还没断气,其实心口窝已经冰凉。”他嘴角凝结着一丝悲凉的苦笑说,“没想到,这场死人撒呓挣倒撒出名堂来了,我被从工作面调到这儿来看炸药库,还允许我戴着顶‘绿帽子’出入井!”他用下巴颏向我示意,“绿帽子”是指桌子上的这顶钢盔。

“他们允许你把它戴进劳改队?”

“不让我戴我就不上囚车!”

“他们怎么可能让你戴着它下井呢?”

“那天你不是也在旁边吗?那个劳改局来视察的大干部不是别人,是当初我们榴炮团的庄华政委。这家伙打到海南岛才转业下来,先在中央一个部里当部长助理,在‘五七’干校改造几年以后,送到这个省来当劳改局的副局长。他是从中央到地方,牛头变马尾,蝈蝈变蛐蛐。他做梦也想不到在地底和他的老部下又见面了。”

“有这个大保护伞,你的命运就好多了。”我说,“他了解你的过去。”

“可是,谁保护他呢?他也是‘扛过枪,吃过糠’的走资派呀!”朱雨顺感慨地摇摇头,“别看他人面狗脸地来矿山视察,其实他也是个稻草人,说不定什么时候起大风,再把他第二次连根拔了呢!”

“眼前,他总会为你挡挡风吧?”我追问着。

“那天,他下了我的手铐,把我带出井口吃了顿干部灶。当着全体狱政科干部的面,讲了我过去的那段‘光荣历史’。不知是那些干部良心还没被狗叼去呢,也不知是因为庄华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的缘故,反正从一张张嘴巴里,都还吐出来一点人话。司马云龙说把我当就业人员看待,叫我到地上运输队去开汽车,狱政科干部说,叫我当犯人的脱产大值班。一句话,还都给了庄华不小的面子。夜里,我和庄华住在矿山招待所,两人打开一瓶汾酒一边喝酒一边叙旧。可能是酒喝得都过量了,昔日在战场上坚强如铁的庄华,竟然当着我的面哭了起来。原来他的爱人忍受不住游街批斗,上吊没有死成,喝‘敌敌畏’自杀了。他们在革命战争年代,没有生儿育女的环境,建国以后又都过了生育年龄,膝下无儿无女。这场‘文化大革命’又夺走了他唯一的亲人,想不到政委也和我一样,成了世界上另一个孤独人。这回,我充当了一次他的政委,说:‘老庄同志,您可要想开一点,家破人亡的何止一家一户。’他说:‘我不是为自己的灾难流泪,是为那面镰刀斧头的党旗伤心!你在解放战争中做出过巨大的牺牲,是通报了全军的光荣战士,再说你革命资历虽然不浅,但怎么拔高,也挨不上走资派的边儿,怎么比我们‘走资派’还惨,到这个鬼地方来挖煤?’我说:‘老庄同志,您要多保重自己。我嘛!过去不过是个普通炮兵,您可是政委。您是大梁,我是椽子,我就是死在劳改矿山,不过是少了个壮劳动力,您可要好好活下去,有朝一日去掸掉那面镰刀斧头旗子上的污泥!’

“‘你到底为什么进来的?’他问。

“‘杀人未遂!’

“‘什么?……我不相信。’

“‘狱政科有我的案情可查。’

“‘你在撒谎。’他朝我用力地蹾了一下酒瓶子。

“‘真的,我不仅是杀人犯,而且是反革命杀人犯。’我把酒瓶子对着嘴唇,咕噜噜地喝了个瓶底朝天。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又躺在劳改队的土炕上了——不过,不是大炕,而是紧挨着狱医住的一个单间小炕。队长向我个人宣布:我可以戴着这顶‘铁打的绿帽子’下井出井,以示和其他劳改犯的区别。我可以定期到监房外的商店,去买我需要的东西。我的工作——顶替刑满出监的85号,到炸药库看管炸药、检测雷管。我心里很清楚,我能获得这点小小的自由,都是庄华视察矿山带来的,我不想接受这种照顾,可是庄华已经离开矿山返回省城了。”朱雨顺埋下头来,在雷管检测仪上,开始鉴定着有效雷管和因受潮而不能导爆的失效雷管。虽然,他脸上表情既不麻木,也不冲动,显示着他已对囚徒生活泰然处之,但是那双微微哆嗦的手掌还是传递给了我一个无声的信息:他的那个“壶胆”并没冷却成冰,他在用一种超人的毅力,克制着内心深处的强烈冲动。这就如同大地外壳是凝滞而冷峻的,而壳内的地火岩浆在奔腾跳跃一样——朱雨顺在强抑着内心的狂澜。

【第八章】

十几年不见,他确实老了不少。岁月老人手持的无形雕刻刀,在他脸上刻下横横竖竖的皱纹,交织成一张渔网,昔日满头黑硬的头发,在防爆的灯光下已经出现银丝。老黎,他年纪不过长我一轮,在七十年代的第三个年头,他不过刚刚迈进五十岁的门槛,看上去倒像是个年近六旬的老者。尤其使人悲伤的是,他好像只把我当成相识的路人,没对我流盼出一缕关切的目光,没有打探我一句这些年的生活情况,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我头上这顶“灰帽子”把我们昔日浓重的友谊隔开,明明我和他离得很近,他却把我看成远在云霄之外的海角天涯。

“老朱!”我摘下灰色的塑壳帽,放在桌子上,“你是不是因为它,对我生了戒备之意?它可不代表我的真正身份——我的价值和你相差无几,是个摘了右派帽子的二劳改。”

“这我知道。”

“那你怎么……”

“我这口腌菜缸里,腌的苦菜已经不少了,何必再往缸里撒咸盐?”

“梁仪他好吗?我一直怀念他。”我的话锋被阻,只好另辟蹊径。

“……”他嘴唇嚅动了一下。

“梁仪就是那个小矮子,你昔日的战友。”

“他瘸了。”

“瘸了?”

“红卫兵赏了他小腿一棍子。”

“于江呢?”

“这家伙过去一直把我说成‘兽道主义’,甚至把我对小飞家庭的关心,说成是丧失立场的资产阶级行为。这回,他可尝到了真正‘兽道主义’的味儿了。”朱雨顺放下手里的雷管,来了谈话的兴趣,“红卫兵提着链条追着他打,他没处躲藏,懵懵怔怔地跑进我的单人宿舍,他看见我突然发觉自己找错了庙门,扭头就往外跑,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他还以为我要借机报复他呢!我把他抱起来,打开我那口破箱子盖儿,就把他装进箱子。红卫兵冲进我的屋子,我端端正正地往木箱子上一坐:‘你们干什么?’

上一章目 录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