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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4)(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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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欢迎你坐我开的车出来采访。”他伸出了友谊的手。吉普车终于开出了山间的土路,爬上了沥青铺成的大路。随着吉普车轮子的旋转,我们和北京的距离在迅速缩短,我和朱师傅心上的距离,也像里程的飞速缩短一样迅速地贴近了。

老黎,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张不同的面孔,有多少张不同的面孔,就有多少种不同的性格。在这一点上,和吉普车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杨柳迥然不同,路旁那些加拿大杨,它们的习性就是钻天,它们在姐妹树群中身材最高,以和蓝天靠得最近为荣。再看那些柳树,任何一丁点微风,它的枝条立刻翩翩起舞,似乎它们永远只会点头哈腰对风顶礼膜拜。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心灵都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海。

“朱师傅,我想向你提个问题。”

“我有问必答。”

“刚才那个叫小团儿的姑娘,在你手掌上写你名字的时候,你好像掉眼泪了,这……这是因为什么?”

“你眼花了吧?”他把侧向我的脸扭正了。

“你骗小姑娘说是‘沙子眯了眼睛’,我可不是那个小团儿!”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向朱雨顺发起持续的进攻,“在我看来,你心里一定深藏着什么不愿告诉人的奥秘!”

“我感到这小姑娘很可爱。”他答。

“那你可以笑嘛。像幼儿园的阿姨对那些娃娃一样。”

“说句文明词儿,也许是我的泪腺特别发达。”

“你可是个打过仗的男子汉。”我提示他说,“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你哭过吗?”

他喉头上下蠕动了两下,没能作答。

“朱师傅——”

“你看,天下雨了。”他两眼直视着顺着车窗爬下来的串串雨珠,“我们呼兰县有句农谚:‘开门的风,闭门的雨,傍晚的雨水湿地皮。’这时候下雨过不了夜。”

“朱师傅——”

他不容我把话说下去,再一次拦腰堵着我的话说:“你看,西山顶上那片晚霞烧得像出钢。呼兰河的乡亲们都知道这句俗话:‘早霞阴,晚霞晴。’这点小毛毛雨等于给咱们北京洗洗尘土,给我朱雨顺刷刷汽车轮子。”

按说,任何一个有点生活阅历的人,看见他有意“把车往岔道上开”,就不会再没完没了地询问他不想说的问题了。怎奈我当时年轻稚嫩,居然正面点破了他的心思。我说:“朱师傅,你这是有意地支开话题,我在问你有关小团儿的事情,你谈起毛毛雨来了。你既然不欢迎我当‘无嘴驴’我们总得寻找聊天的契机呀!”

“算了!”被我逼到绝路上的朱雨顾,暴躁地对我挥了挥那只空闲的手,吼道,“你就还当你的‘无嘴驴’去吧。”

就如同响晴的天空,突然飞来一片云雨一样,我们车里刚刚升腾起来的一点欢快气氛被朱雨顺闷雷似的声音震荡一空。我觉得十分委屈,便从前排座位上跳回到后排座位上来,以示对朱雨顺“出尔反尔”的不满。老黎!你不要用你那双金鱼眼瞪着我,你要知道,二十二岁时的我正处在血气方刚的青春勃发期,我虽然不是朱雨顺那样的彪形大汉,却有着和他等同的自尊心,我就是泥捏的,也要显示出一点泥性来,何况我是个活人——一个堂堂的报社记者哩!

“这都怨我!”朱雨顺似乎觉察出我的愤懑,他连连叹着气说,“看!我又冒出粗话来了。其实,你并不太知道我,将来有那么一天,你也许就会谅解我朱雨顺了。”

我沉默不语。

“叶涛,你真的生气了?”

我把头扭向车窗之外——因为我看见他正在“后视镜”中看着我,我不愿意和他的目光在镜片中发生接触。

吉普车爬上一座拱桥,桥栏上站立的都是龇牙瞪眼的石头狮子——这是卢沟桥。朱雨顺有意向我搭话说:“喂!你知道这座桥上有多少头石头狮子吗?”

我装没听见。

“你知道领导二十九军,在这儿抗击鬼子的将领是谁吗?”

我依然给他一双耳朵。

“我离开呼兰县正好是七七事变的1937年。没找到当胡子的爷爷,却赔进去那条花狗。我折过头来南下,从哈尔滨奔了长春、四平、通化……一路上我有时给人打短工,有时拿着瓢要饭。第二年开春,我碰上被日本人打散了的抗日联军第一路军的小股部队,我被部队收留了。当时我虽然才十七岁,个头可不比杨靖宇将军骑的那匹小马矬多少。”

“嗯!”我心里暗暗动情,嘴上不觉应了一声。

“气消了吗?叶涛!”

我朝“后视镜”里的他瞥了一眼。

“你消了气我就没负担了。”他在镜子里咧嘴一笑,“不然的话,你回报社给我往社长那儿奏上一本,说我老朱开口骂人,可够我喝一壶的。砸折了他儿子猎枪不要紧,结果招来轰走满树喜鹊的后果,倒还算手下留情,没有锯了那棵老洋槐树。你要是再给我加上点鳔胶,我朱雨顺的驾驶执照就可能报销。你知道吗?这辆吉普车就是我的命,开出车来这么一转悠,把心里的什么烦事,都一笔勾销了,我这个人最怕冷冷清清,总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要是赶上一个人陪着灯影待着,必须让收音机跟我说话。”

“朱师傅……”他的赤诚回暖了我的心,“你真是我捉摸不透的一个人。我——”

“捉摸不透就捉摸不透吧!”他好像预感到我要继续提出什么问题似的忙对我说,“你听我给你唱两首抗联的歌儿吧!‘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歌儿你可能会唱,我挑两首你耳生的歌,叫你开开胃口。”他煞有其事地清清嗓子,开始哼唱起来:

高高的长白山,密密的桦树林,是我可爱的家乡。

我们为祖国而战,不怕牺牲,勇气万丈。

“下边是什么歌词来着?”他抓了抓他的后脖梗子,“干脆再唱另一支歌儿吧!”

天大的房,地大的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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