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是北京的儿女们到荒地后一个最最悲恸的夜晚。
尽管时过午夜,风停了,雷哑了,云开了,永恒的宇宙又把星月之光,洒向这块广漠的荒野,但是垦荒队的屋子里和帐篷中,仍然是一片悲泣之声。他们痛哭队伍中失去的伙伴,他们惋惜那片即将开镰的麦田。挥泪之余,他们似乎开始认识到:要把北大荒变成“北大仓”,只用汗水和劳动是换不来的,在和平的日子里,总要有一代先驱为之牺牲——马俊友就是这一代先驱的代表。
这个夜晚,邹丽梅如同做了一场噩梦。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严峻了,可是脾气暴戾的北大荒,并不怜悯儿女深情,硬是把这铁一样的事实,推到了这个善良而美丽的姑娘面前,让她喝下这大自然酿造的苦酒。当她从迷迷糊糊的昏睡中,第一次睁开长长睫毛包围着的眼睛时,天色已经大亮,屋檐上垂落着滴滴答答像泪水般的水珠,她大颗大颗的泪滴,立刻涌出眼角。
照顾邹丽梅的唐素琴,忙从吊杆上拉下一条毛巾,一边为她擦泪,一边轻轻呼喊着:
“丽梅——”
“丽梅——”
“听大姐对你说。”
邹丽梅什么也没有听见,她恍恍惚惚地看见,面前正盘旋着两只洁白的天鹅,马俊友和她在草丛中奔走着,正在为他们手里捧着的天鹅蛋找窝。然后,他俩躲在高高的茅草下面,看着那两只天鹅和它们未出世的儿女亲昵的情态。邹丽梅记起这个使她难忘的场景,刚刚被唐素琴擦净的脸颊,又被泪水滴湿了。
“丽梅,你还没吃早饭呢,我去给你端早饭,啊?”唐素琴柔声地说。
“丽梅,你对大姐说句话呀!这样下去,你也会病倒的。”唐素琴用手掌抚摸着邹丽梅苍白的脸腮,声音轻得如同树叶落地。
“你不愿意对大姐说话,就别说了。睁开眼看大姐一眼,大姐心里就踏实了!行吗?”唐素琴想尽办法转移着邹丽梅的悲楚心情,把嘴对着她的耳梢悄声地说。
邹丽梅睫毛颤动了几下,但没睁开眼睛,她的思绪正萦绕在那落雪的北国小镇上。夜,静极了,那冰铺雪盖的街道上,她推着两轮医用小车在雪地上走着。坐在小车上的马俊友说:
“丽梅,你怎么不说话?”
“我太高兴了。我在想……”
“想什么?”
“我……我……重新有了一个好妈妈。”
“你喜欢她吗?”
“她喜欢我吗?”
“不喜欢。”马俊友流露出少有的幽默,“把你的手伸给我。”
“干什么?”邹丽梅还是把一只手伸进他的掌心之中,她用另一只手和向前移动的身体,推着小车,在结冰的小路上向前走。
马俊友把她的手,在掌心里暖了一会儿,放在嘴边亲着,他吻完手心又吻手背,最后连每个手指都亲了一遍。马俊友还怕她手冷,把她那只冰冷的手塞进温暖的皮袄筒里。
邹丽梅的手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她感到那只手仍像被马俊友攥在掌心,情不自禁睁开了双眼。眼前景物都不见了,原来是唐素琴正握着她的一只手,坐在床沿上深情地凝视着她。邹丽梅喊了一声“大姐”,就低声呜咽起来。
唐素琴眼圈也红了,说:“哭吧!哭出来心里就能痛快一点。两年多以前,我在北京就这样哭过。可是我坚强地活了下来。丽梅,大姐没有别的话告诉你,只希望你要坚强。俊友在九泉之下,也一定希望你能坚强地生活下去。”
“大姐……给我一口水喝!”邹丽梅强打精神支撑起身子,恍恍惚惚地说。
“我给你端热面条去。‘小不点’早就给你做好了,在锅里搁着呢!”唐素琴看见邹丽梅开口说话了,疲倦的眼神里闪出光彩。她匆匆到灶房把面条端来,递到邹丽梅手中说:“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肚子还没进食呢!伙伴们都去抢割麦子了,他们临走对我说:‘素琴,要是丽梅姐为这事情躺倒,你可要负完全的责任。’丽梅,你可不能辜负同志们的苦心哪!”
“我吃。”邹丽梅刚吞了两口面条,突然看见了悬挂在墙上的两个“猴头”。那是在严冬时节,马俊友托好心肠的贺大个子,给她带来的。现在,这两只在树上对生的“猴头”已经枯萎了,但还像活的精灵一样,彼此盯望着。邹丽梅难以压抑内心的悲恸,她把面条碗放下,泪水又一次蒙住了她那双秀气的眼睛,她抽泣着,“我后悔死了,为什么我不和他一块儿去医院呢!要是一块儿去医院,他不会被大火烧死;即使是死,我和他也会死在一块儿的……”突然,她睁大了眼睛,悲愤地喊道,“迟大冰,你为什么偏要和他一块儿去看病呢?没有你,俊友他一定还活着,活得很好。迟大冰在哪儿,我……我找他算账去!”
“丽梅,安静点。老迟到现在也没回来。卢华连夜到县委去询问了。”唐素琴看看邹丽梅精神恍惚,心里非常焦急,便端起面条碗,用筷子夹起碗中的面条说,“来,大姐喂你吃。你不吃饭我心里难受。”
邹丽梅痴呆地摇摇头:“大姐,我吃不下。”
“吃不下面条,把汤喝了。春妮把她养的那只芦花鸡杀了,就为给你熬碗汤。”唐素琴费尽心思地寻找要她吃饭的理由,“俊友已经不在了,你不能只为思念俊友,就不要姐妹们的情分了呀!对,张开嘴……”
邹丽梅实在无法谢绝唐素琴的情意,便从她手中接过碗来,像咽药一样,皱着眉头把那碗面条汤顺下喉咙。腹中进食以后,邹丽梅精神振作了一些,神志也开始清醒了一点,这时她才发现宿舍里空荡荡的,只有她和唐素琴两个人,问道:“姐妹们呢?”
唐素琴用梳子给她梳着蓬乱的头发,再一次告诉她说:“同志们怕再来一场荒火,去麦田割麦子了。对了,诸葛井瑞和白黎生下麦田以前,代表北京垦荒儿女,给小马的老妈妈写了封信,卢华说叫你过目一下,再叫人骑马送到凤凰镇邮政所。”唐素琴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信纸,递给了邹丽梅。
邹丽梅还没读信,两眼已经盈出泪光,她抿着下嘴唇,手指哆哆嗦嗦地把信纸铺开,悲戚地看了下去:
敬爱的老妈妈:
您读这封信时,请您一定不要过于难过。我们相信,您比我们坚强,也比我们更理解创业的艰辛——您的儿子,我们亲爱的伙伴,为扑灭燃进几十垧麦田的大火,献出了他壮丽的青春。
感谢您为祖国养育了这么一个忠诚的儿子。他日常沉默寡言,尤其不善谈吐;他平凡得像一块煤,但心田里蕴藏的却是一团火。马拉犁开荒时缺一匹马,他去顶替那个空位,和真马一起驾辕拉套;假日里,他叫炊事员休息,自己去充当火头军;伐木时,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工地;在那次倒树的事故中,他把生让给了别人,把死留给了自己……
敬爱的老妈妈,您在离开荒地时,曾给俊友和丽梅同志留下一些钱,这些钱他们没有留下私用,为安慰同志们的心,他们用它买来一头小马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