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青年屯旧址旁边的白桦树林,枝杈之间曾搭着不同鸟类的形形色色的奇异巢穴,现在桦树林子旁边神奇地矗立起两排新房,不知是鸟儿们不认识它们原来的家了,还是不再愿意和北大荒的新居民结为邻里,反正它们没有飞回这片桦树林,以至于桦树林里留下了形形色色鸟儿的空巢。只有姗姗来迟的黑色燕子比较恋旧,它们仍然飞回马棚和灶房梁木间的泥穴里,“叽叽”地啁叫,并在崭新的青年屯上空穿梭般地嬉戏追逐。新房的木墙上,张贴着诸葛井瑞画的几幅水粉画,这几幅画都是以“荒地之春”为命题的。第一幅画,画的是北大荒冰雪消融、春草萌发时的情景:远山披着白雪,但林木已经摘下头上的白冠,露出苍翠的颜色;近处的草地上有一汪汪闪亮的雪水,雪水间杂的画面上,一丛丛嫩绿色的草芽正在枯黄的野草中争长。画面上没有人物,只有那九匹马和那条被鲁洪奎称为“闪电”的防狼狗,在开阔的草原上撒欢。有的马儿低头觅食春草,有的马儿扬蹄抖鬃……那只防狼狗则竖着耳朵,向画面外警觉地张望着。第二幅画和第一幅画的意境完全相反,是用人物来描写盎然的春意的:一个打井的井架旁插着垦荒队的一杆红旗,几个姑娘不同颜色的头巾,在微风中飘飞着,像几只彩色蝴蝶到北大荒寻觅春天的花儿来了。画面上只清晰地勾画出一个像花儿般俏丽的姑娘,她站在井架旁,正捧起一个柳斗,喝着水井里掏出来的第一斗清水哩!她那自豪而得意的神态,好像喝的不是冷水,而是一柳斗蜂蜜。第三幅画,诸葛井瑞构思得尤为奇特,充满整个画面的是马的臀部,观众清楚地看见马的臀部上“北京三号”的标记,在标记的下面,一头刚刚露出多半个身子的小马驹,正在诞生。那头正在出生的小家伙,睁着一双奇异的眼睛,看着它即将降临的世界。代表这个世界的标志,是母马肚子下面的一团青草,青草中间还绽开着一朵淡紫色的牛耳朵花。第四幅画,含意最为深远,这幅画被省报来荒地采访的记者拍摄下来,配在一篇描写马俊友和邹丽梅对草原眷恋的特写——《青春之恋》的文字稿旁发表了。诸葛井瑞捕捉了马俊友骨伤初愈之后,和邹丽梅一块儿返回荒地时的欢欣情态。他用饱蘸着浓彩的画笔,在画面上先抹出了天边一丝朝霞和在天上飞着的长尾巴喜鹊,广阔的草原似乎在喜鹊叫声中刚刚苏醒,近处的草叶上沾着“白雪姑娘”离去时留下的“泪滴”,远处一棵鸡爪形的雷击枯木正在抽芽。画面中心是一片淡黄色的迎春花朝天怒放,花丛中走着两个归队的年轻人:马俊友一只手拄着一根疙疙瘩瘩的枣木棍儿,另一只手在眼睛上搭成凉棚,正在向前凝望着——似乎他不认识阔别了几个月的青年屯了。他身旁的邹丽梅,腋下夹着老羊皮袄,侧着脸颊望着他,那喜悦和兴奋交织的目光,似乎在督促着他快走,又像是倾吐着这种无声的语言:喂!别看了,到家再仔细地观察吧。墙报上除了这四幅春天的组画外,还有诸葛井瑞带领文工队去老乡屯子里演出时的即兴速写,旁边配有白黎生、唐素琴、鲁玉枝和石牛子等人的短诗和顺口溜。这些诗画,记载着垦荒队队员们从严冬走向早春、从暮春走向初夏时的生活脚印。
如果仅从这些画上去看,垦荒队的生活是轻松而又充满了诗意的。其实,这是诸葛井瑞有意在画面上略去拓荒生活之艰辛。春麦下种之后,青年屯通往凤凰镇的道路返浆,不要说胶轮大车无法通行,就连八十匹马力的“斯大林80”也只能望洋兴叹。偏偏这时候天交农历四月,栽瓜点豆的季节到了,粮食运不进来,连咸菜疙瘩也断了线儿,而大豆、矬子高粱、苞米以及秋菜都要及时下种。怎么办呢?既不能把菜籽榨成油吃,也不能用豆种先填饱肚子。脸膛黝黑、两眼结满红丝的卢华,专门为这一问题召开了群英会。他说:“前些日子,我们全力以赴抢种春麦,没有检查一下粮食和咸菜的库存。眼前有啥高招呢?咱们指望不上飞机空投,不,这点困难咱们也不能惊动省委。大伙献计吧!”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一肚子智谋的诸葛井瑞和洋秀才白黎生,挖空心思也没想出办法来,倒是土坷垃里钻出来的贺志彪、李忠义拿出了主意。贺志彪提议,把九匹马加上那头小马驹,拉出马棚去放青,库房里存下的喂马的豆饼掺苞米粒熬稠粥喝,解决因交通阻塞无法运粮之急;李忠义说,灶房里虽然没有咸菜疙瘩了,可是有整麻包的成盐,叫本乡人玉枝带着几个女兵,去荒地专门挖些能吃的野菜,用盐水煮煮代替咸菜疙瘩。草妞儿对这两项提议表示赞同,立刻带着几个女伴,挎上竹篮儿去挖野菜,其他的男女垦荒队队员兵分四路:点豆的,种菜的,栽苞米的,种高粱的。使卢华感动的是,八十多个不同姓氏、不同脾气、不同性别的男兵女兵中,竟没有一个人提出来先用粮食种子充饥。可是这八十多个异姓伙伴却又犯了同一个毛病,他们除了肠子经常咕噜咕噜地鸣叫之外,还因为苞米粥里掺进了大量豆饼渣子,在劳动中不断后门走火——放屁。因此,尖嘴利舌的石牛子,每每把这样的美餐送到地头时,总要抖开嗓子高喊着:“哥儿们——姐儿们——我又把‘放炮’的‘火药’送来了!快来吃呀——”他还仿照“东北三大怪”的词儿,编了一段“荒地三大怪”的顺口溜,在地头上敲盆敲碗地喊着:
东北老乡三大怪,
窗户纸,糊在外,
媳妇叼着大烟袋,
养活孩子吊起来。
垦荒队里三大怪,
吃野菜,种白菜,
嚼着豆饼把豆栽,
“炮声”响彻几里外。
石牛子的顺口溜,总是引起地头上一片笑声。姑娘们骂着:
“石牛子!你真缺德!”
小伙子们则喊:
“石牛子!再来一遍!”
尽管生活如此艰苦,但总算有了变化。女兵们一律搬到新房子里去住,因为马俊友起居不便,伙伴们把他推搡进新房中的唯一的单间。剩下的三间新房,卢华磨破嘴皮子,才把一部分男兵动员进去。好像那四面透风的帐篷,有着巨大引力似的,新房里还空着一些铺位,谁也不愿去把那新房的空间填满。
一天傍晚,卢华收工之后,到迟大冰住的小帐篷里来。卢华说:“老迟,垦荒队就你岁数大,谁不往新房子里搬都说得过去,唯独你非搬不可!”
迟大冰说:“过去我是由于私心太重才犯的错误,现在我要从每件事上杜绝个人主义。卢华,你该支持我。”
“这和个人主义八竿子挨不着嘛!”卢华边说边帮助迟大冰卷行李,“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多苦闷,还是搬过去吧!”
迟大冰摆出一副高姿态,从卢华手里抢过他的行李说:“不是还有一半人需要住帐篷吗?等明年房子盖齐了我再搬,你还是去关照关照别的同志吧!你和贺志彪什么时候往屋里搬,我准跟上。”
卢华听他说得堂而皇之,难以再往下谈。他低头考虑了片刻,直截了当地说:“老迟,这间小帐篷准备叫两个饲养员住,因为他们夜里要起来喂牲口,住在小帐篷行动方便,省得在大屋住影响伙伴们睡觉。”
“卢华,我就饲养那几匹马吧!”
“老迟……”
迟大冰没容卢华把话说完,就插嘴说:“上次在县委礼堂,马俊友的母亲讲起老伊同志的事情,对我教育很大。我想用老伊同志饲养‘六虎’的精神,时时刻刻对照我自己。卢华,你一定要支持我的这个请求。”
又是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本来,卢华是想叫贺志彪和李忠义饲养这九匹马和那头小马驹的,经迟大冰这么一说,心想:给小马驹接生就是李忠义干的,李忠义有饲养牲口的经验,带个新手不会有啥困难,这样一来,还能叫贺志彪协助他主持夏播,对开展工作有利,便点点头说:“老迟,饲养员的活儿比较艰苦……”
“这用不着多说。我扛不动麻包,可喂得了牲口。”
“和李忠义一块儿工作,你们能合得来吗?”卢华担心两个人拧不成一股绳。
迟大冰稍稍沉吟了一下,斩钉截铁地回答说:“卢华,疙瘩李虽说对我印象很坏,我要用实际行动,改变他对我的看法。只要是他说我一句不好,你再撤换我还不行吗?”
卢华见迟大冰态度如此坚定,心里暗暗为他高兴,便握紧迟大冰的手,激动地说:“老迟,让我说句掏心窝的话吧!我一直担心你会闹情绪,看样子,是我犯了主观主义的毛病了。老迟啊!我……今天从心眼里为你高兴。”
事隔不久,果然李忠义不断向卢华汇报,说迟大冰大有转变,不但在喂马上勤恳虚心,还常常主动教他念书识字。这种突变,虽然使新任职的支部书记马俊友感到惊异,但是,李忠义说的都是事实。在吃豆饼粥点豆的日子里,马俊友穿着“钢背心”在前边掘坑,看见在草原上放马的迟大冰,在闲暇时跑过来帮助诸葛井瑞点豆,并把诸葛井瑞因两眼近视而点在坑外的豆粒,放到土坑里去。因此,马俊友在党员会议上,还对迟大冰的表现进行了热情的表扬。只有诸葛井瑞对迟大冰将信将疑,他那探索的目光,透过眼镜镜片,常常在迟大冰那张刀条脸上停留很久很久,那神气活像在透视着他面前的一团雾,以至于和他在一起点豆的邹丽梅,都感到过意不去了。她低声对诸葛井瑞说:
“你干吗总这样对老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