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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28)(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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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丽梅承认迟大冰说的都是事实。初到荒地时,她为这一问题痛苦过。邹丽梅记得,在为天鹅蛋找窝的那一天,她莫名其妙地哭了,后来突然又从马俊友身边跑开,任凭马俊友怎么喊她,她也不回头。几天之后,马俊友琢磨出邹丽梅的痛苦起因,曾主动来找她,马俊友说:“我知道你想些什么了。那种龙找龙、凤配凤的观点,是封建主义遗留下的旧玩意儿。说起来,你也许不信,我爸爸原来是地主家的一个羊倌,我妈妈是地主家的小姐。他俩先后都接受了革命思想,离家参加了红军。后来,我妈妈在部队卫生队里当护士长,碰到了我爸爸,于是他们结合了。这么多年,他们感情很好,一直到我爸爸牺牲。小邹,你不用苦恼,让我们在共同开拓新生活的路上,一块儿反击血统论的封建恶俗吧!”邹丽梅的灵魂受到强烈的震撼,从这时起,她像脱壳而出的雏鹰,感到天地无比广阔,她决心把整个生命献给荒地,献给她爱的人,爱她的人。

此时此刻,邹丽梅很想把马俊友说的话,奉告给迟大冰以代替自己的回答,转念一想,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心,何必把前辈人的经历,告诉这个貌似最最革命实际上心地并不干净的伪君子呢?索性不如顺水推舟,叫他把心里的东西都抖搂出来,看看这个人到底几两重。想到这里,她说:“你刚才说的,是个现实问题。依老迟你看,我该和什么样的人谈恋爱呢?垦荒队的男伙伴,都比我出身好,就连看马的那条狗——‘闪电’,也是穷苦的老猎人喂养大的……看样子,我得出家当尼姑了!”

迟大冰一笑,刀条脸显得长了三分:“我只是说你应该务实一点,并不是叫你自暴自弃。其实,咱们队里这么多小伙子,喜欢你的还不少嘛!”

“你说吧!谁?”

“这个嘛……”迟大冰仰脸看了看,又低头思忖了一会儿,用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脑门说,“该怎么对你说呢?”

“老迟,你平常讲话多利索!”邹丽梅故作惊讶地说,“今天是怎么了?”

“这话实在难出口。”迟大冰脸上窘态暴露,张开的嘴唇,又马上闭合了。

“有什么难出口的?该说谁说谁嘛。反正你对八十一个伙伴,家底儿都了解得非常清楚。”邹丽梅心里已经火得不行了,但她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在生活中没演过“戏”,却强迫自己把这苦中作乐的角色演好,因为这有助于她更深入地透视迟大冰的灵魂。

严冬之夜,迟大冰额头上爬出了汗珠,他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对其他同志的家庭情况并不摸底。我只了解我自己的家。我家过去种花卖花,土地虽然很少,经济收入却很可观。土地改革时,给我家定了个小业主,比你家稍微强点。”

邹丽梅马上明白了迟大冰的用意:他在从出身上缩短她和他的距离,暗示他和她的门庭相差不多,从而得到的结论则是,他才是她应当寻觅的合适对象。邹丽梅佯作不知迟大冰用意似的,摇摇头说:“老迟,你为什么只谈自己?谈谈别人的情况嘛!”

“我想使你了解我。”迟大冰抬起了汗淋淋的头。

“了解你?”

“对!”迟大冰狼狈地用狗皮帽子擦擦脸上的汗水,恳求的目光直视着邹丽梅。

邹丽梅实在无法压抑她的厌恶心情了,她避开迟大冰的视线,鄙夷地说:“老迟,你是垦荒队的支部书记,应当检点自己的言行。刚才,你不叫我对小马表示感情,却叫我多了解你。你们都是共产党员,你不感到这样做是缺乏道德吗?”

迟大冰看见邹丽梅脸色变了,双手揉着刚才摘下的狗皮帽子,极力缓和着紧张气氛说:“我不过是摆摆你和小马的家庭差距,并没有干什么不符合道德标准的事儿呀!我向你谈谈我的家,不过是加强同志间的了解嘛!垦荒队是个革命大家庭,彼此应当互相了解、互相帮助。我不是三更半夜巡查完帐篷,又帮你来烧火熬粥了吗?你干什么用这样的口气对我!”

迟大冰几句话,就把邹丽梅变成了“被告”。她站在灶房门口,因气愤而两眼涌出了泪花。“不,我不能哭。”邹丽梅对自己下着无声的命令,她用手绢擦擦眼睛,咬着下嘴唇,庄重地说:“过去,我一直很敬重你。今天,我才算是了解你了。说穿了吧!你不过是想叫我把对小马的感情掏给你。刚才,你的理论说得多妙!叫我对小马要现实点,难道一个党支部书记追求一个‘资产阶级小姐’,就现实吗?为什么对你自己,就不讲现实了呢?”邹丽梅真想骂一声“卑鄙”!但她骂不出口。为了不再和迟大冰纠缠,她裹了裹老羊皮袄,迎着北国的暴风雪,一头扎进了空旷的帐篷。

风吼着……

雪飘着……

单薄如纸的帐篷,在风中左摇右摆地跳着舞……

邹丽梅蒙上被子,哭了。

早晨,邹丽梅迷迷糊糊地正在睡梦之中,绰号“疙瘩李”的李忠义,站在帐篷外边喊她:

“小邹——”

邹丽梅撩开被子,才知昨天夜里是穿着老羊皮袄躺下的,她略略揉揉红肿的眼泡,对李忠义说:“你进来吧!外边多冷!”

“疙瘩李”挑开帐篷帘儿,走了进来。这个“脚踩黄泥瓣,头顶高粱花”,经历过塞外寒风吹打的来自长城脚下的农村小伙子,在这北国的严寒季节,既没穿老羊皮袄,也没戴狗皮帽子,他半敞着胸怀,摇着光葫芦头说:“老迟叫你去吃饭呢!今天太冷了,咱们九个人就在灶旁守着火堆吃饭。”

邹丽梅笑笑:“我还不太饿,你们先吃吧!”

这个缺少心眼的壮实小伙,扭身走了。邹丽梅刚想躺下,李忠义去而复来,他一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高粱米粥,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窝头、一块咸菜,走近邹丽梅身旁放在邹丽梅面前的破木箱上:“趁热吃!喝下这碗热粥就不冷了。”

“谢谢你。”

“别谢我。”“疙瘩李”直愣愣地说,“我这个人,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根本就想不到你还没有吃饭,还是老迟说你可能冻感冒了,叫我把饭送来。”

本来,邹丽梅对这个满面青春痘的小伙子,并没什么好感。因为他在白黎生失踪后的辩论会上,公开站在迟大冰的立场上,和诸葛井瑞唱过对台戏;前两天,因为去铃铛河的挑水问题,他又和她抢过扁担。迟大冰任何一句话,好像对他都是法律,他毫无考虑地遵命照办。这在八十一个伙伴中,他算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因而格外引人注目。但在这冷得透骨的早晨,邹丽梅捧着一碗热粥时,她不感谢命令他来送粥的人,却有点被这个剽悍的“雪里送炭”人感动了。

“吃嘛!干啥总发愣?”李忠义督促着说。

邹丽梅开始喝粥。几口热粥下肚,她感到身上有了一点热力。她说:“谢谢你了,待会儿我把碗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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