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凤凰山庄哪个下人的大嘴巴,太子殿下微服江南的消息不胫而走,殿下既已表明身份,自然不可以随便与我等凡夫俗子混在一处,整个山庄够资格服侍殿下的只有慕容与以及他带来的一干随从。殿下身边的小太监总算又找回在宫里的感觉,对着一群大学士府的下人急言令色,颐指气使,那睥睨天下的气势当真有几分天子随从的风范。
无论是山庄的人还是慕容与的人,都被紧急调去服侍太子,今日殿下游览山庄,一群人乌央乌央跟在身后端茶倒水手忙脚乱,明日殿下游山玩水,一群人乌央乌央跟在身后牵马上凳无限殷勤,身为唯一一个朝中官员,太子走到哪,慕容与也必须陪伴到哪,刚好余下足够的清静给多年未见的,恰才团员的我和小贤贤。
小贤贤这个孩子受的教育虽然极端又严苛了些,但未必是坏事,他爹让他每日多和我这个素未谋面的亲娘呆一会,小贤贤虽然不情愿,却也当真乖顺地跟着我,一整天不哭也不闹。
最开始我抓蜻蜓给他,他碍着面子摇头不要,我问为什么呢?他答:“我爹不让要陌生人的东西。”
我心中一凉,顿时有些羞愧和沮丧,不一会冯云卿看见我俩在此处玩耍,也跑来凑热闹,小贤贤对待她的态度依然冷冷淡淡,我破罐子破摔地竟然心里好受了些,冯云卿到底是大家族出身的姑娘,脸儿小放不开,逗几次不理她,也就恋恋不舍地走了。她一走,我又抓了只蝴蝶,自己和自己玩。
小贤贤听他爹的话和我呆在一处,又拉不下脸来和我玩,便一个人低头踢石子,我余光瞧见了,悄悄走过去,问道:“你在玩什么?”
他看了看我,又低下头,默不作声。我捡起他一直踢的小石块:“我们来玩跳方格好吗?可好玩了!”依然不作声。
我凑到他跟前,继续说:“那……我们来玩过家家好吗?你爹最喜欢玩过家家了。”
小贤贤立刻道:“骗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想了想:“因为你爹经常和我玩,他觉得很有趣,才让你跟着我,懂了吗?”
小贤贤半信半疑:“真的?”
我胸有成竹:“那当然。”
之后,我们俩头凑着头,玩起兄友弟恭的过家家游戏,我们熟悉了一点以后,他开始对我产生信任,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说怎么玩就怎么玩,带着他小心翼翼到草丛里抓了一只蜻蜓,这次我把蜻蜓放在他手上,小贤贤没有拒绝,而是捏着蜻蜓脆弱透明的翅膀凑到眼前细细观察。我捡起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一只蜻蜓,他看了看手里的,再看看我画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半晌,又对我说:“你还会画别的吗?”
我非常自信地说:“当然会,你拿来什么,我就能画什么。”于是,我画了叶片,蝴蝶,花朵,草木,他还觉得不够过瘾,我又提议:“我们去拿笔纸,画有颜色的画好吗?”小贤贤喜出望外,不住点头,我拉着他的小手偷偷跑到山庄的各个屋子里找笔墨纸砚,他觉得屋子里没人的时候随意拿东西的过程非常刺激,脸上渐渐浮出兴奋的颜色,每进一个院子前,甚至先在嘴边竖起食指嘱咐我小心。我二人摸遍了二十五夫人居住的院子以及所有附近的院子,连太子之前的院子都摸了,也只找到墨砚和一盒红印泥。
我俩抱着仅有的工具回到屋里,开始磨墨作画,桌子、凳子、窗户、屏风、浴桶、洗漱架,连马桶都画了,画纸扔的到处都是,小贤贤的眼皮逐渐发沉,和我说:“你真厉害。”我早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便问:“你困了么?想睡觉么?”小贤贤没精打采地点头,我指指自己的脸:“你亲我一口,我们就一块睡觉好不好?”
他非常听话,使劲亲我一口,然后转过身就睡了,我幸福得飘飘然,躺在满床奇奇怪怪的画纸上也见了周公。迷迷糊糊中,纸张哗啦啦做响,有人柔柔缓缓地亲我一口,我就醒了,那人又轻轻将小贤贤翻过来,平躺在床上,亲昵地爱抚着他的头发,在额头吻一吻,然后慢慢抱起来,悄悄出去了。我依然很困,不愿意醒,那人不一会回来,关好门,躺到我身后,将我抱进怀里,舒舒服服哼了两声,也没了动静。
一觉睡醒,已经日落西山,我旁若无人地胳膊向上、脚向下伸懒腰,忽感腰间一只手横在那里,这只手发现我在伸懒腰,非常自觉地挪走了。我坐起来揉眼睛,头发像烟花一样在身后炸开,有的挂在头顶垂到眼前,有的贴在脸上,早晨辛辛苦苦盘的发型全部走了样,我不想理会,表情呆滞地坐着发呆,下午睡久了就像打了场仗一样难受。
慕容与也哼哼唧唧坐起来,将我头上摇摇欲坠的发钗发饰摘下来,用五指一点一点替我顺头。我揉一揉眼睛,又伸个懒腰,他埋在我头发里不住闻,手搭在肩膀上:“秀秀,怎么这么瘦了。”
我迷茫地皱着眉:“嗯?”
他道:“从前只在书里读过不盈一握,今日见了你,才相信确有其人,好像一碰就要碎了。”说话的时候,鼻息拂在颈侧,悠扬的嗓音沙哑而慵懒,我酥了半边身子,立刻清醒了,连忙下床灌了半壶凉茶,才镇定地回过头去,问:“我们还要在凤凰山庄住多久?”
慕容与晃着脚丫,想了想:“这要看太子殿下的意思,殿下什么时候说走,我们就什么时候走。”
我道:“跟着殿下,就不怕遇到追杀的了。”
他靠在床上,望着我:“你……”
“什么?”
慕容与摇摇头:“没什么,我也渴了,想喝水。”
我又倒了杯凉茶,送到他跟前,他脖一仰,喝了,连同杯子里几片泡开的苦叶子也一并吞下去。他其实是想问我什么时候想起来的,究竟想起多少,又因为心中有担忧,所以问不出口。于我而言,当初离开的理由越来越扑朔迷离,我越来越想知道,可见了他的样子,答案必定十分离奇,知道了反而不如现在轻松自在,我接过空茶杯,又看了看慕容与纠结的面孔,还是想不起来最好了。
过两天,小贤贤一大早变得怯怯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见了我也没有平时爱说话,我心疼地询问状况,他才支支吾吾地说:“我不喜欢陌生人。”
我一惊:“刚才有陌生人来找你了?”
他钻进我怀里,点点头:“爹带着来的,可我害怕。”我摸着他头顶软毛以示安慰,心中惊讶,慕容与为什么要带人来找我儿子呢,为什么不等我醒了呢?
小贤贤郁闷一会就忘掉了,吵着要和我玩小人老虎鸡,我只好振作精神让他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跑,我在后面故意放慢了脚步追,他跑起来之后发现我总追不上他非常有成就感,又让我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这回我健步如飞,小贤贤被我甩了好远,生气地坐在地上不玩了。我也累得够呛,浑身疲惫地掉头哄他,我俩席地而坐,猜拳玩天下太平。这时候山庄里有个侍从路过,我连忙叫住他问:“慕容大人去哪了?”
侍从显然不是学士府的下人,而是山庄的侍从,想了半天才想通慕容大人是谁,恍然道:“太子殿下正在见客,召慕容大人在一边陪着。”
等那人走了,我连猜拳都没了兴致,殿下微服私访,已经对外放出消息不许临近官员前来打搅,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需要在山庄里见呢?小贤贤见我猜拳的兴致恹恹的,眨了眨眼睛,道:“娘,要不咱们爬树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