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夏澄靠在副驾驶座上,眯着眼睛看向正在开车的季云深。车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他的轮廓影影绰绰显得越发立体。夏澄在心里一遍一遍描绘着他朦胧的眉眼,他依稀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只是眉宇之间多了一份从容、自信。
车子平稳地往前行驶着,夏澄越发困了,脑子很重,眼睛几乎睁不开,可有些记忆犹如潮水一样涌到她的脑海里——全都是最初的季云深。
高三开学的第一天,班主任陈老师带着一个瘦瘦的男孩子进来向全班同学介绍:“这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季云深……”
那时候的季云深长得很瘦,皮肤黝黑,短短的头发剪成一个又土又丑的发型,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他穿着干净却极其普通,这样的形象与班上其他阳光男孩相比,实在是格格不入。本来鸦雀无声的教室里响起一阵骚动,先前还在讨论新同学身份背景的女生更是傻了眼。
“怎么看起来很土的样子呀?”“之前不是说他挺有背景,校长还亲自去迎接的吗?”“听说送他来的人开着奔驰,该不会是看错了吧?”“难不成是哪个大老板养在乡下的私生子?”胡说八道!夏澄听着周围的八卦声,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谁说送他来上学的就必须是他的家长?论起来,她倒是知道他的来历,不过她丝毫没有与人讨论他的欲望,也并不想让人知道她认得他。
季云深是她姑姑夏群前不久收养的孩子,奈何姑姑是个生性浪漫的画家,常常四处游历寻找灵感,于是照顾季云深的这个任务便落在夏澄的爸爸夏峰身上。夏澄也不知道她爸是怎么想的,不仅将季云深领回家,转到S市的重点高中,今早还特地亲自送他来上学。
夏澄昨天第一次见到季云深,看着他悲苦的形象,几乎以为她爸答应电视台拍一档类似《变形计》的角色互换节目。后来她才知道她爸一心要帮季云深,还要她帮忙照看。他的原话是:“你姑姑年纪大了,也想有个人陪,正好这孩子懂事、坚韧、肯吃苦——再说,他爸是我几十年的好朋友,他的儿子我总不能坐视不管。”“他父母呢?其他亲戚呢?”
夏峰叹了一口气,眼中怜悯更甚,并不打算解释太多:“你只管在学校里好好照顾他就是。”“……”
纵然爸爸有再多的理由,夏澄仍旧无法喜欢起这个突如其来的“外人”。他们非亲非故,她凭什么照顾他?
陈老师将季云深安排在第四排,坐在夏澄后面。如此巧合,夏澄总觉得这是她爸的意思,因此她心里对季云深的厌恶更添一分。
相对于夏澄的冷眼旁观,同桌胡苗苗对于这个新同学倒十分好奇,她友善地转过来冲他打招呼:“新同学,你好哇!”季云深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苗苗不泄气,又继续介绍:“我叫胡苗苗,她是夏澄。”季云深看了夏澄一眼,继续点点头。苗苗不死心,指了指季云深身旁的同桌,言语之间流露出骄傲的神色:“这是陆启皓,我们班的班长哦。”
陆启皓作为S一中风云人物,不知引了多少女生为他折腰。他性格开朗,长相英俊,学习能力彪悍,成绩也总保持在年级段第一位,去年还拿过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被同学们称为“神一样的战斗机”。
季云深坐在陆启皓的身旁,两人一对比,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简直是天壤之别。
季云深对这些并不了解,也并没有要了解的打算,仍旧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夏澄先前见过季云深,多少了解他的脾性,他沉默寡言,并不爱开口说话。她相信就算苗苗再跟他讲一百句话,他也不会应答什么。于是,她伸出手将苗苗的脑袋扳了回来:“回头,上课啦。”
第一节是数学课,上课的时候数学老师指名新同学季云深回答问题。季云深站起来回答完问题之后,全班都笑开了。
季云深思路清晰,反应很快,只是普通话讲得极其不标准,带着一种极重的乡音。青春期的男孩子爱恶作剧,有几个男生直接在课堂上模仿他说话的样子,笑得异常夸张,数学老师好不容易才让课堂静下来。季云深面带尴尬,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着,黝黑的皮肤涨得通红,然后他垂着头慢慢坐下来。
下课之后,好几个男生围在他的身边,对他之前的事情充满了好奇。“喂,季云深,你之前读的是什么学校啊?”季云深沉默了一下,飞快地说了一句:“南平高中。”有人起哄道:“啊?究竟是兰品高中还是南品高中啊?”季云深放缓了语气:“南平……高中。”“哦,是兰品啊!你们那边普通话说得也太不准了吧,我们都听不懂。”“这什么蓝屏高中,我怎么从来没听过啊……是在哪个省的……”
“为什么高三了还转到这里来?”夏澄和苗苗从厕所回来看到季云深被几个无聊的男生围着,他对他们的问题几乎无力招架,额头上都冒着冷汗。
夏澄微微皱眉,走过来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你们无聊不无聊?不要在这里欺负新同学!”男生们一哄而散。
自此之后,季云深很少开口讲话,连晨读都是默读,不敢发出声音。上英语课的时候,他从来不举手,偶尔被点到名字回答问题也是红着脸结结巴巴。
他实在是太安静,安静得夏澄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渐渐地,她对他的排斥感也不再那么强烈。她走读,他住校,两人犹如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似乎不会打扰到彼此的生活。
开学一个月后,夏澄难得在放学的路上遇见了季云深。班上的同学大多是本市生,虽然他们大部分都住校,但基本上每个周末都会回家,像季云深这种一住就是一个月的做法实在令人费解。夏澄背着书包若无其事地跟在他的身旁,她本想问他天天闷在学校怎么会受得了,不过问出来的话却是:“你怎么不继续住校?”季云深面无表情地双目直视前方,脸上闪过一丝难堪,飞快地说了一句:“‘十一’长假学校要封校……”“哦,这样。”夏澄恍然大悟,“你之前周末住校有吃的吗?”“学校附近有快餐店。”她又问:“钱够吗?”他沉默了一下,轻抿着唇:“够的。”
“你不够就跟我说……”夏澄说完这句话又怕他多想,眼见着回家的26路公交车行驶而来,她一边快速地往前跑,一边回头冲他说了一句,“快点,公交车来了!”
今日回去的学生太多,夏澄挤公交车挤得有些费力。不过她很快就发现,季云深没有跟上来。她透过车窗冲他招手,他只是目视前方往前走,并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夏澄忍不住皱眉,他第一次回家,对这儿人生地不熟,身上又没电话。她爸近来几乎天天打电话过来询问季云深的状况,他要是走丢了她也不好向爸爸交代。
夏澄费力地从车上挤下来,气呼呼地朝着季云深跑过去,有些气恼地拍了一下他:“你别磨磨蹭蹭的好不好?车都开走了!”“你不用管我。”夏澄看见他这张木然黝黑的脸就来气,声音也高了几分:“你以为我很想管你?我……你还回不回家了呀?”就在夏澄以为季云深不会回她的时候,他幽幽地回她:“这里离家就三站地的距离,走回去也很快。”
夏澄怔住,脑子里一时之间出现了各种想法,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26路公交车很快又来了一辆,这次夏澄没跟他废话,拉着季云深的书包直接将他拽上车。
季云深拗不过夏澄,也没多挣扎。上了公交,他正想从书包里掏钱,夏澄已经拿出公交卡放在感应器上刷了两下:“公交卡便宜着呢,还能打九折。用一次就是省一次,懂吗?”季云深一脸认真地看着她:“不是这样算的。”“我说是这样算就是这样算……你别说话了,你的口音我听着怪怪的。”
季云深马上闭了嘴。他沉默,夏澄也沉默,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又有点懊恼。明明她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却好像打击到他了。
其实夏澄最近才知道,季云深的亲生父母早就不在世上了,他们在外出打工的途中出车祸去世了。他之前寄宿的那户人家家庭十分困难,再也负担不起季云深的学费,否则也不会让姑姑把季云深带走。
如今他的生活费都由姑姑出,许是他知道姑姑肯收养他就是天大的恩情,平日里一分钱掰成两分花,除了必要的花销,几乎舍不得花钱。夏澄听同学说过,他是个很抠门的人,平日里连瓶矿泉水都舍不得买。对此,她心里对他又多了几分同情。
三站路五分钟不到就到了。季云深知道夏澄的顾虑,下车后他就远远地跟在她的身后,并不靠近。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家,家里并没有人在。
夏澄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父亲又常年不在家,所以这么多年她一直由保姆张嫂照顾。只是最近张嫂的孙子身体不好,她请了半个月的假。
“又要自己折腾晚餐了。”夏澄小声抱怨了一句,她打小就被保姆照顾得很好,对家务一窍不通,此时她一想到晚餐问题就觉得头疼异常。
她将书包甩在沙发上,去冰箱里拿了一瓶牛奶,还冲季云深道:“冰箱里有吃的,你随便拿,迟点我们出去吃晚饭。”张嫂不在,她都是点外卖了事,不过季云深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她总要招待一下。
夏澄拿着牛奶回到客厅,没一会儿,她听见厨房里传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她这才想起,季云深自进了厨房就没再出来过。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门口,竟发现季云深站在料理台前处理大白菜。他的背影很瘦,校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窗外的夕阳将他笼罩,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昏黄,这样的画面莫名地让人觉得有些心酸。
只是多年后,她在异国他乡,深夜梦回想起这个背影,竟觉得异常温暖。季云深的身后似是长了一双眼睛:“面条还是年糕?”“年糕吧。你会做?”在夏澄的认知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属于爱玩闹的年纪,哪里有空在厨房里消磨时间?“炒着吃还是煮着吃?”他将洗干净的大白菜切成段,切菜的动作很是娴熟。
“随便。”夏澄看着他的动作,心中的疑虑顿消,想来他从前没少做家务。不过也是,听说他的养父母身体都不是很好,他要承担他们大部分的农活和家务吧。
夏澄默默站了一会儿,重新坐回沙发,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季云深好像主动和她说话了,真是稀奇。
过了一会儿,季云深将两碗炒年糕端上饭桌。夏澄其实并不爱吃面食,不过吃了好些天外卖,试试这样一碗现炒的年糕也很不错。她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眼睛不由得一亮——虽然年糕卖相普通,但味道不错。年糕炒得恰到好处,配着里面经过特殊处理的作料,顿时勾起了她的食欲。她低头解决了小半碗,味蕾得到充分的满足:“看不出来呀,你一个大男生居然会做吃的!”“嗯。”季云深安安静静地吃着,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从前……也常常自己做吃的吗?”“嗯。”夏澄撇了撇嘴:“你除了嗯就不会说别的话吗?”
季云深慢条斯理地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去之后才幽幽地说了一句:“我只有一张嘴。”夏澄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张着嘴一脸惊奇地看着他:“原来你也会开玩笑。”“……”他沉默,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吃过晚饭之后,夏澄去书房里整理新一期的摄影素材。
作为学校里摄影社的社长,每一期校报刊登前,她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制作自己负责的板块。中途她出来倒茶,发现季云深正津津有味地看动画片《喜羊羊与灰太狼》,口中甚至念念有词。
她悄然走近了才发现季云深正跟着电视念台词。“哎?”夏澄很快明白过来,“你是在练习普通话吧?”季云深也不看她,只是闭上了嘴巴,脸色微微有点儿红。“这就对了嘛,练习语言要开口,而且还要大声。不仅普通话要练,英语口语也要练。”
季云深原来的高中并不重视英语听力和口语,导致季云深的听力和口语都一塌糊涂。英语课常常有小组表演,因为季云深的“加盟”,他们这组每次被抽到时都要闹大笑话。
夏澄逮住机会就要纠正他的发音,可季云深每次都是沉默不语。许是之前那顿饭的缘故,夏澄对他的态度和颜悦色了许多:“你老不张口,肯定什么都说不好,上次我纠正你的发音Iwouldrather……你至今都没有念好,来念一个听听。”“……”
“哎,你平时对人爱搭不理的,原来也会不好意思?”夏澄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大秘密,弯身使劲地盯着他的脸看,“你的脸好像红了。”
夏澄的眼睛很漂亮,水汪汪的,像是被清泉洗过一般。此刻她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样近距离地盯着他看,季云深不敢与她的眼睛对视,低垂眼眸,往旁边靠了靠:“你挡着我了。”“挡,第三声,正确读法——你挡着我了。”夏澄说完又忍不住笑起来,“你这口音太好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掉。”“……”
夏澄见他不接话,连忙收了笑,她这样和班级里欺负他的男生有什么区别:“哎,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嗯。”夏澄突然想起了什么,飞快地跑回房间拿了一个随身听递给他:“这个给你。”季云深看了一眼,摆了摆手:“不用。”“又不是送给你,只是借给你用。”夏澄满不在乎地回答,“最近我新买了一个CD机,这个反正也没什么用——随你要不要,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有许多磁带,你自己挑。”
季云深犹豫了一下,随身听对他而言的确是需要的东西。夏澄摊了摊手:“你不要算了,我明天卖给收破烂的好了。”季云深想了半刻,还是从夏澄的手中接过了随身听,郑重又有点别扭地对她说了一声:“谢谢。”“不客气,又不是白借。”她狡黠地笑了一下,“张阿姨回来之前,家里的家务由你来负责。”他很快地回了一句:“好。”
在夏澄的记忆中,和季云深最初的交集也只有这个“十一”长假。后来他回了校,两人之间的关系又疏远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俩的关系,估计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尴尬的身份。两人除了必要的对话,极少有其他交流的时间。
夏澄有时觉得,她的后桌只有陆启皓一人,季云深简直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
她对他最初的印象就是土气、安静、老实,还有……古板。高三时间宝贵,时光在各种大考小考中偷偷溜走,每天都过得匆匆忙忙。期末考后,陆启皓提议他们这个四人小组聚餐。被学业压抑了一段时间的苗苗激动得举双手赞成,夏澄自然也没有意见,唯有季云深一边垂头收拾书包一边慢吞吞地回:“我还有点事……”苗苗生怕季云深拒绝,连忙截断他的话,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们小组是一个团体,之前我们英语课上表演小品,不是带着你吗?前段时间我们社会实践不也带着你吗?我们去图书馆复习也没忘带上你,现在关键时刻,你怎么可以掉链子呀?”
夏澄此刻有点饥肠辘辘,自然也赞同这个提议,不由得嘀咕了一句:“你能有什么破事?”季云深一噎,一时没找到好的理由,也没好意思再拒绝。四人一起去了苗苗指定的萌萌鸡排店饱餐了一顿。因为天色不晚,夏澄又陪他们三个回学生宿舍拿行李。因着苗苗宿舍楼层高,夏澄懒得爬上去,就独自一人坐在楼下花坛边,拿出速写本边画素描边等他们。姑姑是她的启蒙老师,虽然她并没有在绘画这条路上走太远,但这个从小到大的习惯还是这样保持了下来。这个时候已经过了下学的高峰期,校园里空空荡荡,显得有些冷清。突然一阵冷风吹来,也不知道什么吹到眼睛里,有些刺痛,夏澄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忍不住用手去揉,只是越揉越难受,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眶里冒出来。
“怎么了?有东西掉眼睛里了?”一阵轱辘声由远及近,陆启皓清冽的声音伴随而来,“别揉!”夏澄闭着眼睛,皱着脸:“也不知道什么进去了,有点难受。”“睁眼,我给你吹吹。”陆启皓俯下身,捧起她的脸,往她的眼睛里吹气,气息温温热热。陆启皓的动作很自然,夏澄没有去躲。他吹了几下,夏澄觉得眼睛舒服多了。她睁开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庞,微微一愣,多少有些尴尬地倒退了一步:“舒服多了,谢谢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