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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使臣见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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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五年的初春, 北方, 尤其是朝鲜的平安道与咸镜道一带, 有些河流依旧仍在结冰, 人们需要裹着厚厚的皮裘来赶路,由于道路冻结的冰霜尚未解冻, 无论车马行经, 都需小心翼翼, 以防出事。

饶是如此, 李璁仍旧兴致勃勃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贪婪地看着自己所看见的一切。

按理说,马车已经行了十数天,刚刚上路的新鲜劲已经过去,该看的景致也都看完了,李璁应该意兴阑珊地抱怨怎么还没到达最终目的地,然而这个十五岁少年的自制力竟是出乎寻常的好,一路上除了贪看风景,并未过多抱怨路程辛苦。

进表团副使金崇焕见他大半个身子都露在马车外面,不由皱了皱眉, 驱马上前,责备道:“你怎敢这样坐马车,若是不慎摔下去, 让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马车辘辘向前, 金崇焕则骑着马, 为免他听不见, 故而声量有些高。

十五岁的少年脸皮正薄,被说得面色通红,连忙将身子缩回去,他原本是打算问问自己一行还有多久能到大明边境的,这会儿也没敢再问了。

作为朝鲜派往大明的进表使,这支队伍的内部人员构成其实很复杂。

此时正值朝鲜李氏王朝第十四代君王李昖在位,朝鲜内部党争激烈,由于李昖目前尚无嫡子,朝中普遍认为世子之位将会由恭嫔金氏所生的庶长子临海君来继承,但李昖迟迟没有表态,甚至还表现出有意于庶二子光海君的微妙态度,这就使得朝中党争借题发挥,愈演愈烈。

不过即使李昖自己想立庶二子也没用,因为作为大明的藩属国,最后还需要经过大明的同意与册封,这个世子才算正式生效,这是从明太、祖就定下来的规矩。

尤其是在几年前那场对日战争胜利之后,朝鲜更是对大明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违逆。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现在大明的万历皇帝要让李昖下台,只怕李昖也得乖乖逊位。

但大明肯定是没有兴趣管这些闲事的。

不管朝鲜内部党争激烈也罢,为了立不立世子而唇枪舌剑也罢,在大明人看来,这就是一个蕞尔小国的内部矛盾。整一个朝鲜加起来,顶多也就相当于大明一个行省,万历皇帝日理万机尚且不及,只要朝鲜一日还是听话温顺的藩属国,大明就一日以礼相待。

大明是这样想的,朝鲜更是这样想的,如果大明愿意,对于一个事事效仿明朝,甚至连官制科举乃至年号都照搬过去的藩属国,朝鲜恨不得将每年一次的进表使节团改为每年两回觐见。

尤其是在打败了日本之后,连李璁这样的少年人都听说了,如今大明国力,怕是比成祖时还要强盛。

作为朝鲜中宗李怿的后代,李璁是实打实的两班子弟,也就是朝鲜贵族。自小在汉城长大的他,听惯了父亲口中对强盛大明的向往,心里却是有些不服气的。

因为在他看来,既然朝鲜所有礼仪制度都是照搬明国的,那么明国充其量也就是大一号的朝鲜,仅此而已。

所以他才千方百计混入这次准备去北京城觐见进贡的使节团里,想亲眼去看一看那个大明帝国,究竟像父亲所说的那样富强繁华,还是被夸大和美化了。

置身广袤天地,望着不远处袅袅上升的炊烟,李璁嘴上再不承认,心里依旧是雀跃的。

大明就在眼前了吗?

不同于李璁的雀跃,金崇焕却是有些惊异的。

因为几年前,他也曾经作为使节团的一员来过大明,但他分明记得,与朝鲜相隔的大明,此地本应该是海西女真部的建州卫,素来地广人稀,旷野荒凉,走了大半天也见不到一个人的景象。

然而此时放眼望去,便有数个村庄,虽然也还谈不上繁华,但比之从前,俨然热闹了不少。

待一行人过了边界,拉住一个村民询问,方知此处的确是建州卫,离辽东都司已经不远了。

辽东都司在辽阳城内,也就意味着那里有官驿厢房。

大家在冰天雪地里行进了许久,又累又饿,都盼望着有口热汤喝,有个暖和的被窝睡觉,金崇焕请示正使之后,一声令下,继续赶路,所有人也都毫无怨言,想想能够停下来好好休息的辽东都司,整个人仿佛也都跟着热乎起来了。

李璁在马车里坐得久了,屁股颠得受不住,可他之前正是因为差点从马上摔下来,才会被金崇焕扔进马车的,就算屁股在疼,他也不敢再去麻烦金崇焕了。

朝鲜虽然照搬大明制度,但实际上对上下尊卑的要求比大明还要严格,李璁纵然是两班子弟,在金崇焕这个使节团副使面前,也是丝毫不敢放肆的。

紧赶慢赶,夜幕降临时,一行人终于到了辽阳府。

比起先前看见的那些村落,辽阳府城明显要热闹多了,往来各处,灯火辉煌,有汉人,也有女真人,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朝鲜商人,但此时李璁的屁股已经快被颠得失去知觉了,连带表情也是麻木的,自然也没什么心情去欣赏。

不过他们却在官驿外面被拦下来了。

李璁等了半天没见马车动一下,忍不住探头出去,却见随行官员正在与卫所的大明官兵交涉,听不太分明,但从大明官兵的表情上看,对方明显是有些不耐烦的。

交涉半天好像未果,随行官员不得不折返回来,找正使出面。

使节团人员众多,除了金崇焕这样的朝鲜官员,李璁这样跟着出来见世面的贵族子弟之外,还有为数不少的商团,这些商团算是官商,与朝廷官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番跟着使节团,自然也是为了方便和大明做生意。

这些人富有归富有,地位却很低贱,李璁这一路都不屑和他们打交道,此时看见一个跟着随行官员跑前跑后的商团伙计,一个没忍住,伸手将对方拦了下来。

“那些官兵说什么?”他问。

伙计道:“回这位少爷的话,他们说此处已经入住了身份尊贵的客人,不方便让我们进去留宿。”

李璁一愣,随即一股怒气陡然升了起来。

这里荒郊野外,哪里会有什么尊贵客人,分明是瞧不起他们,故意刁难!

他们怎么说也是堂堂朝鲜使节团,代表的是朝鲜王的脸面,这些人竟敢如此无礼!

李璁只觉得自己瞬间对大明的印象恶劣到了极致,什么天、朝上国,不过也是一帮仗势欺人的小人罢了!

不光他有此想法,使节团里的其他人,在得知大明官兵的回答之后,也都是一副忿忿不平的表情,但在上官没有拍板之前,他们不敢贸然上前理论,以免造成误会,给自己国家带来麻烦。

“贵客入住?你可知是什么贵客,是何来历?”金崇焕皱起眉头。

与李璁他们不同,作为一名出使过大明不少回的朝鲜官员,他的政治敏锐度要比同行的大部分人高很多,大明官兵虽然普遍瞧不起朝鲜人,可面对即将要觐见大明帝国权力中枢的使节团,他们还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无礼,这些人连官驿都不让进,只怕不是为了刁难,而是另有原因。

“那些官兵不肯说,”方才负责交涉的官员语带不满,“金大人,咱们可怎么办,总不能在这外头过夜罢?”

金崇焕思忖片刻,朝正使崔恩庭拱手:“正使大人,不如由我去与对方交涉看看?”

崔恩庭点点头,大明他也是头一回来,经验其实还比不上金崇焕丰富。

金崇焕大步朝守门的官兵走去,朝鲜奉大明为主,上层以讲汉话为荣,日常用语也都是汉话,除了服饰略有区别,金崇焕他们这一行,几乎看不出异国痕迹了。

“敢问今日官驿是哪位大人下榻?”金崇焕也不等那些人摆出晚、娘面孔,紧接着道:“本官乃朝鲜礼曹正郞,兼使节团副使金崇焕,与你们大明工部尚书元殊元大人,和辽东都司指挥使杨韵杨大人都有几分交情。”

听到元殊和杨韵的名字,对方总算客气了一点,也拱手回道:“这位大人,不是我们刻意刁难,不肯放行,是这几日官驿当真有贵客下榻,我们上官交代了,不让任何闲杂人等入内,您还是另寻住处罢,这城中多的是客栈驿馆!”

朝鲜国不大,自尊心挺高,金崇焕先是被那句“闲杂人等”气得够呛,转头再仔细琢磨,觉得对方口风竟然如此强硬,说不准大明还真有什么大人过来这里巡视。

金崇焕试探地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过来巡视下榻?管兵部的申阁老?还是兵部尚书周大人?”

那人摇摇头,也不知是不知情,还是不想多说。

金崇焕:“那能否请你将里头能主事的大人叫一位出来,我好与他说个话。”

说罢,旁边的贴身侍从很机灵地塞了一个钱袋过去。

“你们且等一等!”那个官兵与同僚对视一眼,终于松了口,转身入内去通报。

等了片刻,金崇焕没等到里头出来一个主事的官员接洽,却等到了朝这里过来的另一拨人。

那一行人全都骑着马,从远到近,马蹄声踏踏,人数未必比金崇焕他们多,但声势却要大得多。

因夜色降临,许多人手中还拿着火把,虽然个个身着常服,但身形高大,面色冷肃,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也许连普通官兵都没有他们这样的气势。

熟悉大明的金崇焕从他们身上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被那些人簇拥在中间的是两名男子,在夜色下,即便借着火光,也很难在片刻之间把人看得清楚,金崇焕隐约觉得他们身份不凡,还没来得及端详,对方便从他身边错身而过,直入官驿之内了。

他还没什么感觉,李璁少年心性,却有些按捺不住了,当即便跳起来,跑到金崇焕身边:“世叔,他们也太无礼了!何以那些人能进,我们就不行,这不是摆明瞧不起我们么?!”

金崇焕皱眉看了他一眼:“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找正使,身后传来一声询问:“小山兄?”

金崇焕回过头,露出喜色:“凤岐兄,好久不见!”

对方正是辽东都司佥事刘玉,字凤岐,金崇焕来大明的时候,没少与他打交道,一来二去,也算熟识。

刘玉呵呵一笑,开玩笑道:“小山兄这是又摊上出使大明的肥差了?”

金崇焕苦笑:“本来是肥差,不过如今又冷又饿,却要变成苦差了。”

他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熟人,忙将方才的遭遇说了一下,末了又道:“我们好歹也是奉命出使的使节团,却有官驿不能住,要沦落到去住客栈,此事传出去,恐怕不单我们要被耻笑,恐怕连贵朝廷,也会蒙羞啊!”

刘玉道:“并非我不给你面子,只是此事我也作不得主。”

都指挥佥事是三品武官,连他都作不了主,方才那两人的身份到底贵重到何种程度?

金崇焕心头一动,拉过他小心问道:“莫非是哪位御史驾临?”

也只有御史驾临,才会让武官忌惮三分,可那两个人,看着也不像御史呀!

刘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摇头:“我说小山兄,你们还是找个客栈歇着罢,要么我让人给你们找个?”

金崇焕有些恼怒,又无可奈何,只得转身准备去向崔正使回复。

这时里头匆匆步出一人,不待对方询问,刘玉便赶忙上前拱手:“林大人,可是长乐公有吩咐?”

那人点点头,视线落在金崇焕身上:“长乐公说里头还有位置,可以让他们进去歇息。”

刘玉却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反而迟疑道:“长乐公身份贵重,容不得半点闪失,安全方面,下官担心……”

金崇焕心想,好你个刘凤岐,枉我对你客客气气,恭敬有加,人家都答应让我们进去住了,你反倒拿捏起来?

那人蹙眉:“难道他们不是朝鲜派来的使节团?”

没等刘玉说话,金崇焕忙道:“这位大人,我们的确是朝鲜使节团,您看,这是官文及勘合,还有我的腰牌凭证!”

对方接过手看了一下,确认无误,又道:“既然长乐公发话,你们就进去罢,不过进去之前还要一一搜身才行。”

此人公事公办,面无表情,绝无通融的余地。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那股煞气和眼神里的凌厉,让金崇焕说不出半句反对的话。

这人……是锦衣卫!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

金崇焕暗暗叫苦,开始后悔自己方才没有建议崔恩庭去找客栈住了。

可是能让锦衣卫随行,那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难道是哪位内阁阁老?

但他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如果真是大明宰辅,没理由千里迢迢跑到这边陲之地来吃风,别说大明了,即便是朝鲜的左右议政,也不会这样做。

进去睡个觉还要搜身,使节团所有人都很不爽,以前他们来大明朝贡,可从没碰上这样的事情。

但心里再不快又能怎样,大明是宗主国,他们又是在宗主国的地盘上,若是不肯接受搜身,自己去住客栈就是了,但为了面子,金崇焕他们决计是不肯屈就的。

如此又折腾了一番,等众人回到各自分配好的厢房时,李璁已经郁闷之极。

想想他两班出身,家世清贵,上可追溯到皇室宗亲,何曾受过这种待遇?

本是打算跟来开眼界的,谁知眼界还没开,倒受了一肚子气!

托了出身的福,他被分到了单独一间厢房,不过使节团里的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那些商人都是两三人甚至四五人一间的,而且特别被安排到偏僻院落,以防惊扰了贵人,唯独李璁和金崇焕几个人,离正院还稍微近些。

但李璁丝毫没有感觉到任何高兴,他连房间也不耐烦待了,随意吃了一点送来的东西,便在院中散步。

一墙之隔就是街道,外头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李璁有些奇怪,心道一个边陲府城,怎么没有宵禁?

一边想着,他一边举步往外走,准备出去瞧瞧热闹,不曾想前面拐角匆匆来人,两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手里的铁盆也掉了,先砸李璁脚上,又当啷啷摔到地上。

盆倒不是很重,就是里头还装了点水,掉下来的时候顺带泼湿了李璁的鞋面。

李璁定睛一看,火气就更大了。

对方是跟着使节团一道来的商团伙计,李璁有几分印象。

“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少爷,您大人大量,千万别和小人计较!”对方也吓坏了,赶紧扶住李璁,又忙不迭道歉。

李璁本来也不至于如此生气,但今天赶了一天的路,还又饿又累在官驿门口等了半晌,心里本来就郁闷,这一砸,火气算是都被砸出来了,抬手狠狠推了商团伙计一把,怒道:“你走路没长眼睛吗!”

商团伙计根本没防备,被他一推退了好几步,结果撞上了后面的人。

说撞也不太准确,那伙计原本是要撞到另一个人身上的,他身边的人眼明手快拦了一把,将伙计的身形稳住,沉声道:“区区小事,何至于此?”

李璁原还吓了一跳,心里为牵连旁人而不安,听得这句话,火气反而大了起来:“他对我无礼,又近了我身,我自然要将他推开,贱民怎能冒犯贵人?”

对方哂笑一声:“不知者无罪,你却得理不饶人,这般咄咄逼人,恐非圣人门生所为罢?”

李璁反唇相讥:“枉费贵国号称礼仪之邦,却连上下尊卑都不分!”

“放肆!”

“放肆!”

对方没说话,反倒是那两人身后的随从蓦地呵斥,冷不防吓了李璁一跳。

李璁冷笑:“怎么,阁下说不过我,便要动用武力威胁了?”

此时,站在那人身边的另外一人忽然笑出声:“小小年纪,火气倒大,那下人是你们使节团里的罢?他不懂事,你教训也教训过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便算了,不如这样,我请你出去玩儿,如何?”

那人声音温文尔雅,听着便令人有股说不出的舒服,李璁想来想去,发现只有如沐春风四个字最为贴切。

听声辩人,他忍不住起了兴趣,这才抬头去看对方二人的长相。

天色虽暗,但四周挂着灯笼,大家手里也都提着灯笼,还是能看出五六分的。

但见说话之人年约三十开外,但也有可能是四十出头,总之能够看出有些阅历,却不显老,眉目清隽悠长,斯文雅致,单单是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周围的人事都成了陪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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